明剛剛來臨,她看到房間裡正在明亮起來。四周很靜,因此她清楚地聽著那聲似乎是從她夢裡走出去的腳步聲。她覺得這腳步聲似乎是從她夢裡走出去的,然後又走出了這所房子,現在快要走出衚衕了。她開始穿衣服,腳步聲是她穿好衣服時消失的。於是她走到窗前,拉開窗簾後陽光便湧現進來,陽光這時候還是鮮紅的。不久以後就會變成肝炎那種黃色。她疊好被子後就坐在梳妝檯前,她看看鏡中自己的臉,她感到索然無味。因此她站起身走出了臥室。在外間她看到山峰的妻子已在那裡吃早飯了。於是她就走進廚房準備自己的早飯。她點燃煤氣灶後,就站在一旁刷牙洗臉。
五分鐘以後,她端著自己的早飯走了出來,在弟媳對面坐下,然後默不作聲地吃了起來。那時候弟媳卻站起身走入廚房,她吃完了。她聽到弟媳在廚房裡沈碗時發出很響的聲音。不一會弟媳就走出來了,走進了臥室。然後又從臥室裡走出,鎖上門以後她就往外走了。
她繼續吃著早飯,吃得很艱難,她一點胃口也沒有。她眼睛便望著窗外那棵樹上,那棵樹此刻看去像是塑膠製成的。她一直看著。後來她想起了什麼,她將目光收回來在屋內打量起來。她想起已有很多日子沒有見到婆婆了。她的目光停留在婆婆臥室的門上。但是不久之後她就將目光移開,繼續又看門外那棵樹。在山峰死去的第六天早晨,老太太也溘然長逝。那天早晨她醒來時感到一種異樣的興奮。她甚至能夠感到那種興奮如何在她體內流動。而同時她又感到自己的身體正在區域性地死去。她明顯地覺得腳趾頭是最先死去的,然後是整雙腳,接著又伸延到腿上。她感到腳的死去像冰雪一樣無聲無息。死亡在她腹部逗留了片刻,以後就像潮水一樣湧過了腰際,湧過腰際後死亡就肆無忌憚地蔓延開來。這時她感到雙手離她遠去了,腦袋彷彿正被一條小狗一口一口咬去。最後只剩下心臟了,可死亡已經包圍了心臟,像是無數螞蟻似的從四周爬向心髒。她覺得心臟有些癢滋滋的。這時她睜開的眼睛看到有無數光芒透過窗簾向她奔湧過來,她不禁微微一笑,於是這笑容像是相片一樣固定了下來。
山峰的妻子顯然知道這天早晨發生了一些什麼,所以她很早就起床了。現在她已經走出了衚衕,她走在大街上。這時候陽光開始黃起來了。她很明白自己該去什麼地方。她朝天寧寺走去,因為在天寧寺的旁邊就是拘留所。這天早晨山崗將被人從裡面押出來。她在街上走著的時候,就聽到有人在議論山崗。而且很多人顯然和她一樣往那裡走去。這鎮上已有一年多時間沒槍斃人了,今天這日子便顯得與眾不同。
一個月以來,她常去法院詢問山崗的案子,她自稱是山崗的妻子(儘管一個月前她作為原告的身份是山峰的妻子,但是誰也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直到前天他們才告訴她今天這種結果。她很滿意,她告訴他們,她願將山崗的屍體獻給國家。法院的人聽了這話並不興高采烈,但他們表示接受。她知道醫生們會興高采烈的。她在街上走著的時候,腦子裡已經開始想象著醫生們如何瓜分山崗,因此她的嘴角始終掛著微笑。
在這間即將拆除的房屋中央,一隻一千瓦的電燈懸掛著。此刻燈亮著,光芒輝煌四射。電燈下面是兩張乒乓桌,已經破舊。乒乓桌下面是泥地。幾個來自上海和杭州的醫生此時站在門口聊天,他們在等著那輛救護車來到。那時候他們就有事可幹了。現在他們顯得悠閒自在。在不遠處有一口池塘,池塘水面上飄著水草,而池塘四周則楊柳環繞。池塘旁邊是一片金黃燦爛的菜花地。在這種地方聊天自然悠閒自在。
救護車此刻在那條泥路上馳來了,車子後面揚起了如帳篷一般的灰塵。救護車一直馳到醫生們身旁才停住。於是醫生們就轉過臉去看了看。車後門開啟後,一個人跳了下來,那人跳下來後立刻轉身從車內拖出了兩條腿,接著身體也出現了。另一個人抓住山崗的兩條胳膊也跳下了車。這兩人像是提著麻袋一樣提著山崗進屋了。
醫生們則繼續站在門口聊天,他們彷彿對山崗不感興趣,他們感興趣的是剛才的話題,剛才的話題是有關物價。進去的兩個人這時走了出來。這兩人常去鎮上醫院賣血。現在他們還不能走,他們還有事要幹,待會兒他們還要挖個坑把山崗扔進去埋掉。那時的山崗由一些脂肪和肌肉以及頭髮牙齒這一類醫生不要的東西組成。所以他們走到池塘旁坐了下來。他們對今天的差使很滿意,因為不久之後他們就會從某一個人手中接過錢來,然後放入自己的口袋。
醫生們又在門口站了一會,然後才一個一個走了進去,走到各自帶來的大包旁。他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