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他寫給馬克-安德烈·索
凱的信,他在信上說:“人們常常抱怨說,音樂太含混模糊,耳邊聽著音樂腦子卻
不清楚該想些什麼;反之,語言是人人都能理解的。但對於我,情況卻恰恰相反,
不僅是就一段完整的談話而言,即便是片言隻語也是這樣。語言,在我看來,是含
混的,模糊的,容易誤解的;而真正的音樂卻能將千百種美好的事物灌注心田,勝
過語言。那些我所喜愛的音樂向我表述的思想,不是因為太含糊而不能訴諸語言,
相反,是因為太明確而不能化為語言。並且,我發現,試圖以文字表述這些思想,
會有正確的地方,但同時在所有的文字中,它們又不可能加以正確地表達”
門德爾松向我們展示了一個音樂家的思維是如何起飛和降落的,他明確告訴我
們:在語言的跑道上他既不能起飛,也無法降落。為此,他進一步說:“如果你問
我,我落筆的時候,腦海裡在想些什麼。我會說,就是歌曲本身。如果我腦海裡偶
然出現了某些詞句,可以作為這些歌曲中某一首的歌詞,我也決不想告訴任何人。
因為同樣的詞語對於不同的人來說意義是不同的。只有歌曲才能說出同樣的東西,
才能在這個人或另一個人心中喚起同樣的情感,而這一情感,對於不同的人,是不
能用同樣的語言文字來表述的。”
雖然那些歌劇作曲家權力慾望的嫌疑仍然存在我指的就是他們對詩人作用
的貶低,但是這已經不重要了。以我多年來和語言文字打交道的經驗,我可以證實
門德爾松的“同樣的詞語對於不同的人來說意義是不同的”這句話,這是因為同樣
的詞語在不同的人那裡所構成的敘述也不同。同時我也認為同樣的情感對於不同的
人,“是不能用同樣的語言文字來表述的”。至於如何對待音樂明確的特性,我告
訴自己應該相信門德爾松的話。人們之所以相信權威是因為他們覺得自己是外行,
我也不會例外。
我真正要說的是,門德爾松的信件清楚地表達了一個音樂家在落筆的時候在尋
找什麼,他要尋找的是完全屬於個人的體驗和想象,而不是人們共有的體驗和想象。
即便是使音樂隸屬到詩歌麾下的格魯克,他說歌劇只不過是提高了的朗誦,可是當
他沉浸到音樂創作的實踐中時,他的音樂天性也是時常突破詩句的限制。事實上,
門德爾松的尋找,也是荷馬和但丁落筆的時候要尋找的。也就是說,他們要尋找的
不是音符,也不是詞語,而是由音符或者詞語組成的敘述,然後就像普賽爾所說的
和聲那樣,讓不同高度的樂音同時發聲,或者讓不同意義的詞語同時出場。門德爾
松之所以會感到語言是含混、模糊和容易誤解,那是因為構成他敘述的不是詞語,
而是音符。因此,對門德爾松的圍困在荷馬和但丁這裡恰恰成為了解放。
字與音,或者說詩與音樂,雖然像漢斯立克所說的好比一個立憲政體,“永遠
有兩個對等勢力在競爭著”;然而它們也像西塞羅讚美中的獵人和拳鬥士,有著完
全不同的然而卻是十分相似的強大。西塞羅說:“獵人能在雪地裡過夜,能忍受山
上的烈日。拳鬥士被鐵皮手套擊中時,連哼都不哼一聲。”
一九九九年九月五日
音樂的敘述
這是羅斯特羅波維奇的大提琴和塞爾金的鋼琴。旋律裡流淌著夕陽的光芒,不
是熾熱,而是溫暖。在敘述的明暗之間,作者的思考正在細水長流,悠遠和沉重。
即便是變奏也顯得小心翼翼,猶如一個不敢走遠的孩子,時刻回首眺望著自己的屋
門。音樂呈現了難以言傳的安詳,與作者的其它室內樂作品一樣,內省的精神在抒
情裡時隱時現,彷彿是流動之水的跳躍,沉而不亮。在這裡,作者是那樣的嚴肅,
一絲不苟,他似乎正在指責自己,他在揮之不去的遺憾、內疚和感傷裡,讓思想獨
自前行,苦行僧般地行走在荒漠之中,或者佇立在一片無邊無際的水之間,自嘲地
凝視著自己的倒影。重要的是,無論是指責還是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