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時節,晉北道上的桃花已經開敗了,頂著灰黑的花瓣冒出來的是一粒一粒滿有精神的小果子,夜北卻依然是白茫茫的顏色。早上還清朗些,等到日頭近了天頂,被熱氣催發了的雪霧就迷塞了天地,忽然間連十幾步外的車馬都模糊了。
漫天大霧裡面,一條看不見頭尾的黑色隊伍在潔白的雪原上沿著大道一點一點地挪動著。夜北七部逐水草而居,高原上舉族遷徙原本是平常的事,但不是像這樣的。
並排走了三四輛大車,趕車的不是老人就是婦女。而隊伍的最外層,來回賓士著甲冑鮮明的騎兵。綿延十幾裡的隊伍在雪原上靜悄悄地走著,既沒有漢子高亢的歌聲,也沒有孩子興奮的歡笑。死一樣沉寂的隊伍,隊伍中的面容冷得好像夜北的冰雪一樣。
這是夜北七部的十二萬老弱婦孺。根據大晁皇帝的旨意,他們這就要永遠離開祖祖輩輩生活的高原,到極南極遙遠的地方去。
高原上無所謂道路,人們只不過是沿著前隊留下的車轍和足印前進。七部在夜北生活了幾百年,不曾南越天水。雪面下的那些車轍,也不過是前一年南下的軍隊踩出來的。然而,對於前鋒騎兵來說,就連這些車轍也看不見,放眼望去,前方永遠都是不變的白色。他們小心翼翼地驅策著戰馬往那些最平坦的地方走去,百餘匹夜北馬沉重的腳步,在身後留下的就是一片黑色的泥濘。這片泥濘會越來越大、越來越稀軟,讓遠遠跟隨的車輛輜重在裡面苦苦掙扎。
也不是沒有好訊息。細心的話,可以聽見前鋒騎兵的馬蹄踏入雪原時發出的微細而清脆的破裂聲。如果拂去表面鬆軟的積雪,就可以看見漸漸發綠的草根上面覆蓋了一層晶瑩剔透的六角冰花織成的地毯。那是一冬的積雪開始融化,又被清晨的寒氣凍成的冰凌。春天,終於還是來到了夜北,雖然晚些。
濃霧讓騎兵們覺得很不踏實。這雪原上本來就沒有什麼明顯的標誌物,走錯多少路也不知道。當一陣寒風撕開霧障的時候,前鋒隊中爆發出一陣短促的歡呼。
霧一旦散去,雪原忽然光芒耀眼,這光芒讓驃騎將軍成淵韜雙目痠痛。他鬆開韁繩,用力搓了搓早已凍得僵硬了的雙手,伸手整了整快要遮住目光的寬大的狐皮帽子。本該是蓬鬆柔軟散發著暖意的狐狸毛這時候都支稜著,手指拂上去竟然發出清脆的聲響。成淵韜惡狠狠地罵了一句,方才適應這個明亮的世界,眼角忽然跳了跳。
“土豆,”他眯著眼睛凝視前方,“你看見了沒有?”
“什麼?敵襲麼?”快要在馬背上睡著了的高大騎兵打了一個激靈,“唰”地一聲把長刀掣出一半。
“敵你個大頭!”成淵韜罵。夜北平定已經一年了,放眼天下,大晁軍哪裡還有什麼敵手?
“報將軍。”另一個騎兵靠了過來,“是山,是闢先山。”
成淵韜微微點頭,催了催胯下的夜北馬。先導騎兵們風一樣地踏過無瑕的雪原。
的確是山!高聳的山脈接著雲際,忽然有云散開的時候,銀子一般的山頂就顯露出來,在一片白色裡面依舊卓然耀目。西南方向的山脈間有個小小的裂口,上方一塊鷹首模樣的岩石鮮明奪目。
“籲”成淵韜勒住急馳的戰馬,眼睛裡放出光來。
“曾猴子。”他招呼那個方才看見山的騎兵,“快馬回中軍稟報上將軍,到闢先山口了。”
“回中軍稟報上將軍; 到闢先山口了。”騎兵大聲複述,喊了一聲,“得令!”掉頭往大隊方向急馳,身後翻翻滾滾都是踢起來的雪沫冰水。
“到闢先山口了。”諸嬰緩緩複述,點點頭,“知道了。”
到了山口,就是要出夜北。這隊伍都是老弱婦孺,不但如此,還是滿懷敵意的老弱婦孺。一年以前,他就在北方的山岡上斬殺了這七部的領袖七海震宇,而現在,他要帶著這些人永遠離開祖輩居住的夜北高原。這是一個民族的遷徙,人們拉拉雜雜什麼都帶著,有他們殘存的牲口,有營帳和輜重,甚至還有家門口放置的水缸和瑪尼石碑。從天水大營出發整整八天,這才剛要走到夜北高原的邊緣。
諸嬰所部多有舊國的平原子弟,本來受不得凍,在雪原上如此行軍,感覺真是比惡戰更加難熬。諸嬰治軍雖嚴,但即使是他的貼身衛兵也不由在這個訊息下喜動顏色,呼哨聲此起彼伏。
望著歡樂計程車兵們,諸嬰微微皺了皺眉,沒有出聲制止,只是轉過頭來低聲對送信來的騎兵說:“告訴成將軍,要前鋒營把山口管起來。出了亂子唯他是問。”
曾猴子愣了一愣:在這樣的雪原上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