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帕蘇爾一生中最長的瞬間,他站在無邊的風雪中,聽見不知哪裡來的狼嚎,聽見過去二十九中的往事如潮水般回湧,起起落落起起落落
他想起母親了,那個喜歡穿紅色的美麗女人,每每帶著驕傲說,不要聽那些人胡說八道,我們朔北的血,和青陽的血一樣高貴!她貴為大閼氏,沒有人敢反駁,但她死於一次難產的時候,整個北都城的貴族臉上都帶著喜洋洋的神氣。
他也想起砂石磨穿褲子扎進膝蓋的痛苦了。他和貴木跪在一起,來來往往的人臉上都帶著不屑。“朔北的狼崽子啊,怎麼都養不熟的。”有人這麼說。貴木氣得顫抖,氣得流淚,旭達汗默默地忍受,跪著還把腰挺得筆直,他是絕不會在那些人面前露出一絲的軟弱的,因為那樣他們會更加肆無忌憚地嘲笑他。
他記起那些冷得讓人絕望的夜晚了,他因為一些小事被那些貴族告狀,被父親禁閉在帳篷裡,凍得瑟瑟發抖。他在最深的黑暗裡無聲地咆哮,他咆哮說,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們後悔,因為你們不該看錯一個人!他的名字,叫旭達汗·帕蘇爾!
他緊緊閉上眼睛,仰起頭,讓冰冷的雪花撲在臉上,張大嘴,讓寒冷的風灌進他的胸膛裡。風雪之外的那些巨狼咆哮,那些女人痴狂,那些男人大笑
他泫然欲泣,淚水離開眼眶就已經冰凝。
他伸手抹去臉上的雪花,掀開了金頂大帳的羊皮簾子。
他吃了一驚。大帳裡並沒有奢靡淫豔的場面,地下攤開幾十張氈子,氈子上擺著新烤的肉和飄香的馬奶酒,那些喘息和呻吟都是角落裡幾個摟抱在一起的女人發的。看見旭達汗進帳,她們立刻鬆脫開,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帳篷裡只剩下男人,近百名狼騎兵的精銳散坐著飲酒,此刻都抬起頭,沉默地看著旭達汗。
正中的氈子一邊坐著含笑的呼都魯汗,另一邊是一個老人,黑麵虯結的肌肉如同枯木,雙眼中透著血一般的紅色。老人正上下打量旭達汗,兇戾的眼睛裡居然透出一股溫暖。
“我的外孫旭達汗,你回家了。在北荒的時候,我經常想你們長什麼樣子,像不像我。”老人低聲說。
呼都魯汗和所有狼騎兵不約而同地點頭致意。
旭達汗覺得自己沉入那雙血紅色的眼睛了,就像被血池吞沒,無從抗拒,不能掙扎。他的心裡異常平靜,甚至有隱隱的喜悅。他回到家了,在這裡不會有人嘲笑他的血統,也不會再有人斥責他的用心險毒,更不會有人把羊血擦在他的唇邊。他的身體裡另一個旭達汗甦醒了,旭達汗·斡爾寒,一匹生來失群的狼,第一次看見漫延到天邊的大狼群。
他跪了下去,把整個身體貼在地上。
“呼都魯汗拒絕了?只是拒絕和談?沒有任何其它表述?”比莫幹看著旭達汗的眼睛,臉白得像紙,“原話是什麼?”
“站在我面前的是誰?血管裡流著我們斡爾寒家的血,卻是青陽部的說客?狼主不想見你,他要我告訴你,要麼跪下去吻他的腳面,承認他是你的外公,為他獻上生命;要麼就像個堂堂正正的帕蘇爾家的男人那樣,等著他的刀落在你的頭上。”旭達汗緩緩地說。
比莫幹沉默了很久,巨大的疲倦籠罩了他,他無力地靠在黃金寶座上,失神地望著旭達汗頭頂上方。
旭達汗默默地站在寶座前,沒有一絲表情,臉上的線條冷硬如刀。
“你是在埋怨我麼?旭達汗,我讓你作為使者去合談,卻被你的舅舅羞辱。”比莫幹低聲說,“我沒有想到會是這樣。”
“出發之前我就已經猜到。”旭達汗說。
比莫幹詫異地抬起眉毛看著他,“你猜到了?”
“一個父親,能把自己最心愛的兩個女兒作為求和的籌碼,他會在意這兩個女兒生下的孩子麼?蒙勒火兒·斡爾寒,”說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旭達汗聲音裡出現一絲顫抖,“我尊敬他作為草原的英雄,他能夠摒棄人的怯懦和自私的愛做出那樣了不得的事,可他不是我的外公,呼都魯汗也不是我的舅舅如果他們真的會對家族的血脈有感情,那麼他們不會等三十年,等到受苦的女兒已經死了才回來!我在他們眼裡什麼都不是!”旭達汗的面孔微微抽搐,“大君,所以我是一個青陽人!”
比莫幹低下頭,再一次陷入沉默,很久,他低聲說,“旭達汗,對於我們過去的爭鬥,你的心裡還存著傷口吧?”
“不不是那樣,”旭達汗輕聲說,“我只是忽然想起母親來。”
比莫乾和旭達汗四目相對,金帳中一片沉甸甸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