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迴光返照,由前面松林花樹間斜射過來,晴光明麗,正照在亭外兩株盛開的海棠花樹和賓主二人的臉上。人面花光交相掩映,丰神越發豔絕,文麟先前厭惡防忌之念又去了好些,覺著此女實是美質,只為從小生在這等人家,所來往的不是綠林暴客便是江湖豪士,以致同流合汙,染了惡習,所嫁丈夫又非善良,如與昨夜所遇那些人來比較,真還算是好的。難得此女好勝,似非不可理喻,只不知此時是何心意,是否堅執成見?
司徒兄妹必已得信知我在此,聽龍子口氣,已有好些位異人奇士為此引起一場惡鬥。我獨身在此,龍子尚能隨意往來,救我出困當非難事,為何要過幾天?幸而此女不如意料那樣淫賤,否則豈不難於應付?先想開口明言心事,請三姑自息妄念,結為朋友之交,只不強迫成婚,便結成異姓骨肉也非不可,兩次想要開口,均因對方神態大方,無所表示,素又面嫩,對方不提,不好意思出口。
三姑見文麟目光不時注在自己臉上,才知欲擒先縱,比日前急進露骨要強得多,心中一喜,越發矜持起來,不特沒有一句題內文章,便飲食勸客之間也極自然。雙方各自淺斟低酌,隨意飲啖,毫不勉強。文麟雖然想好許多話,竟被窘住,一句也說不出口。
時光易過,一晃暮色蒼茫,月上松梢,漸漸冰輪高湧,許多峰巒均似披上一層銀霜,山谷之中時有大團白雲蒸騰欲起,碧空澄霧,雲靜風和,遙望前面峨眉主峰金頂,梵宮掩映,鍾魚隱隱,左顧大雪山,連峰接天,一片白色,一眼望出老遠,更無絲毫遮蔽,時聞花香隨著清風吹到,沁人心脾,俯視峰下,松林花影之間月光如水,清蔭在地,偶然一陣微風吹過,宛如水中吝藻搖舞分披,眼前光景直成了水晶世界。
當此嫩暖輕寒的花月良宵,侍兒早將華燭明燈點起,燈月交輝,坐對麗人,對方又是笑語殷勤,情深一往,便是多硬心腸的人,處此容易使人陶醉的良辰美景,雖無半點邏思,也易生出一點娛快之感;文麟又是一個多情種子,自更易生反應。先還想等對方開口,以正言相折,及見三姑笑語從容,只談風月,不露半點輕狂,暗忖:“似此相持,何時才是了局?反正不免開罪,由我先說也是一樣。”誰知人非大上,不能忘情,為了三姑不似前日輕狂,情意反更殷勤,話也越發投機,幾次想好了話要說,均被三姑溫情盛意所窘,始終不好意思開口。繼而一想:“此女今夜神情快樂非常,似此盛意相待,只無邪念,豈非是個脫略形跡的患難至交?實不應使其難堪。照著近日所見所聞,她身世處境也真可憐,看她昨夜對待同黨神情,可見平居落落寡合,定多愁悶,此時正把自己認為知己良友,處處投緣,故把平日驕矜放浪之習全數去掉,人家難得有此高興時候,何苦說她掃興的活,勾動傷心?”想到這裡,心中一軟,更不忍把話出口,以為對方如能和來時所說心意一樣,只求彼此交好,免得外人笑她,已然永息邪念,便聽其自然,等有表示再說不遲,好在主意打定,只要心地光明,守身如玉,便在此多住些日有何妨礙?決計不先開口,想等再吃幾杯各自歸臥。不料當地景物清麗,月色空明,天氣又好,文麟文人結習未忘,美景當前,不由心曠神怡,萬慮皆消,主人是那麼殷勤體貼,笑語溫柔,酒點菜看樣樣精美,助人清興,既不好意思辜負主人美意,又覺清景難逢,不捨歸臥,無形中便流連下去。
漸漸斗柄西斜,四山雲起,山風漸狂,花影零亂,天已不早,還是三姑恐他受涼,微笑說道:“自來知己難逢,良宵苦短。今夜月華皎潔,雲靜風和,實在難得。我們雖未盡量,這等對月舉杯,賓主無猜,真個清興無窮,比起尋常轟飲叫囂,一雅一俗相去天淵,算是我這薄命人近些年來第一次所遇快心之事。周兄居然鑑此微誠,賞我薄面,可見好人還是好人,以前我未看錯。不過此時夜深,春寒猶重,周兄讀書人,恐為風露所侵,可吃兩碗熱稀飯,再炸點春捲來,各自回房睡吧。”文麟聞言,才想起天已深夜,心甚不安,忙笑答道:“小弟早已吃飽,只顧賞玩山月,竟忘時晏了。”三姑笑說:
“我如不把周兄當自己人看待,決無客人尚未盡興便請安置之理。周兄尚未用飯,就說吃了點菜,不吃點熱的,夜來腹餓,丫頭們不會招呼,周兄又大客氣,主人心豈能安?”
文麟見她情意殷殷,並還暗示朋友之交,似已不再相擾,自對心思,不忍堅拒,好在三姑家中富有,傭人甚多,準備齊全,一呼即至,文麟又喜吃那韭芽春筍和雞肉絲所制春捲,稀飯又是山中特產香稻,下飯的鹹菜風臘之類無一不美,主人再一殷勤相勸,吃得頗多。三姑笑道:“我說周兄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