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光口中的“那人”自然便是李淳風,兩人既是主僕,也是師徒。酒肆主人性情疏懶,一大一小之間,卻是幼者照顧長者居多,不自覺已近如親人。只是少年古板倔強,又喜歡嘮叨數落,一貫足智多謀的酒肆主人碰上他,也常常無可奈何。
“這”搖光並不知道李淳風已染病,自身性命難保,他這話說得信心十足,卻讓尉遲方欲言又止。想了想,校尉謹慎開口,“搖光,要是李兄咳,我是說,要是他遇到了無法解決的事,不能回來”
“不可能!”少年立刻將頭搖得撥浪鼓一般,“我家先生雖然懶了些,主意可多得很,只要他在,就沒什麼解決不了的。放心吧,明天再不見人,我就把他藏在地窖裡的好酒全都賣光,他一心疼,奔也奔回來啦!”
一面說著,搖光一面咧開了嘴,得意洋洋。見他如此,尉遲方後頭的話只好嚥了回去。就在這時,耳邊聽到一個女子聲音:“李先生在嗎?”
這聲音有幾分耳熟,尉遲方轉頭看去,正是拂雲郡主的侍女,連忙拱手道:“是替郡主來傳話嗎?李兄不在樓中。”
“哎呀,當真不巧。”侍女跺了跺腳,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有急事找他?可要我轉告?”
“自然是急事。不過,”侍女瞥了校尉一眼,神色為難,“郡主交待,要當面對李先生說,因此不便轉告。”
此言一出,校尉頓時醒悟,不由得尷尬,心中卻也為好友歡喜。他為人至誠,對拂雲郡主頗有愛慕之意,卻是慕多於愛。自從知道拂雲和李淳風之間有情,更是一力促成,倒比當事人還要熱心得多。
“對了,尉遲大人可知道李先生人在何處?”
“他在——”尉遲方總算及時想起了李淳風的囑咐,將後面的話嚥了回去,“這個,總之不必擔心,李兄不久便會回來。”
這句話一出口,頓時連自己也深信不疑,煩惱的心情也毫無來由地輕鬆起來,彷彿下一刻,那青衫男子便會笑吟吟出現在面前,再無疑慮。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晚風從窗外吹進來,帶著白日餘燼的溫度。桃葉因為乾枯而捲曲著,失去了原先鮮亮光澤。藥爐中的火已經熄滅了,寂靜中只聽見低沉而急促的呼吸聲。
男子裹緊了身上氈毯,伸手想要端起案上藥碗,手卻劇烈顫抖著,幾乎將藥潑在了地上。他自嘲地搖了搖頭,將碗放下,凝視著碗中墨汁一般的液體。
“看來,時間當真不多了”
語氣還是一貫的輕鬆,然而聲音沙啞。意識到這一點,酒肆主人自己也忍不住嘆了口氣。稍稍平復了一下氣息,他再次端起碗,將藥汁飲盡。
一隻黃雀自桃林深處飛來,選擇在窗前落腳,又好奇地側著頭,向房內張望,尖細的喙輕啄窗欞,發出篤篤輕響。窗內,青衫男子鋪開素箋,取過飽蘸濃墨的筆,低下頭來,似乎在沉思。突然手指一鬆,筆鋒在紙上劃過一道汙漬;人則緩緩伏在案上,再也不動。
如同有靈性般的風悄悄進入室內,繞著那人轉了一圈,頑皮地將他肩頭散發一綹綹吹起,又依次放下;黃雀則低鳴一聲,振翅飛入暮雲外。——這一切卻已與屋中人不相干了。夜色沉寂,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合攏過來,將他完全吞噬。
香菸嫋嫋,從鼎中升起,形成一片白霧,越發襯得蒲團上的道人仙風道骨,望之儼然,莫測高深。這是幽州大都督府中的一處靜室,王君廓本人就跪在下首,畢恭畢敬,大氣也不敢出。在他對面,坐著的正是那位許真人。單看面貌,和所宣稱的百歲相差甚遠,面龐紅潤,看不到一絲皺紋,雙目微閉,正在入定之中。
突然之間,道人睜開眼來,拂塵一甩,也沒見他如何動作,周身紅光大起,整個人如同坐在火中。他口中唸唸有詞,拂塵上下舞動,忽地大喝一聲“疾!”一道黃符憑空飄了下來。王君廓早看得眼花繚亂,磕頭如搗蒜。再看許真人,已收了似真似幻的法術,又恢復到先前模樣。
“大都督前日遭逢血光之災,乃是有小人刑剋。見你心誠,又與貧道有緣,這一趟難得出山入世,便與你作個仙法。將這寶符貼身收藏,可保無虞。”
“遵命!”王君廓如獲至寶,上前恭恭敬敬接了那道符,收入懷中,同時拍了拍手。管家王堯心領神會,立刻端出一隻木盤。掀起木盤上的錦緞,但見黃澄澄的一堆,卻是數十個元寶。金光閃耀之下,許真人閉著的眼也睜開了一條線。
“這是弟子一點心意,還望笑納。”王君廓誠惶誠恐地說道,“弟子前程,全靠仙長點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