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我在期待著這種閱讀,期待著吳玄的小說中流淌的那種情感和思緒,那種難以名狀欲說還休的、對轉型極限時代的生活既深懷嚮往又憂心忡忡的那種心境。顯然,吳玄深刻地感知了生活的變動,感知了正在建立和正在坍塌的生活秩序。於是,吳玄的小說很像“一個蒼涼的手勢”,那裡既有無可奈何的詠歎,也有輓歌式的傷感。但就吳玄的文學觀念而言,他的現代是“反現代”的,批判性構成了他的小說的總體傾向。
一、 來自“西地”的憂傷故事
“西地”是吳玄幾篇小說的地名。這個不為人知的、來自本土的虛構之鄉與我們說來彷彿十分遙遠又陌生,它近乎原始的人際關係以及生活方式,似乎只存在於20世紀的現代小說中。但吳玄的“西地”與我們熟悉的充滿了詩意的鄉村又有極大的不同。在我的閱讀經驗中,鄉村與作家似乎存在著永遠不能拆散的精神關聯,鄉村是作家永遠的精神故園,是一個遙遠而又親近的夢。美國小說家馬克·吐溫對家鄉密西西比河鄉村生活的描摹,義大利小說家維爾加對故鄉西西里島鄉村底層生活的敘述,福克納對美國南方風情畫般的描繪,以及俄羅斯小說家屠格涅夫、契珂夫、托爾斯泰等對俄羅斯廣闊的草原、森林和鄉村生活的由衷讚美,以及拉美“爆炸文學”對古老的民族傳統和神秘地域的醒目記載,都在表明,鄉村像母體一樣孕育了無數作家和他們的經典作品。在我國,從現代小說的奠基者魯迅一直到茅盾、沈從文、趙樹理、孫犁、高小聲甚至更年輕一代作家那裡,中國鄉村始終被持久關注。這些作家無一不逃離了鄉村,成為城市的鄉村移民或來自鄉村的知識分子。但在城市——這個現代文明造就的怪物中,他們的靈與肉、現實和精神發生了分離,他們感到了某種不適或壓抑。當他們陷入了心理困境的時候,就會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記憶中的鄉村。鄉村作為一個烏托邦式的符號便具有了無盡的價值。在20世紀的中國,只要擁有了“鄉村情結”以及與之相關的民粹主義傾向,作家即可戰無不勝。但是對鄉村“建構”式的想象,我們只能理解為是一種對“現代”的恐懼和精神流亡。
另一方面,對鄉村的情感關係還隱含著一種未被言說的政治合法性。中國革命勝利走的是“農村包圍城市”的道路,遍佈全國的農村根據地曾是中國革命的保障,農村與革命的親緣關係猶如母子。中國是傳統的農業國家,中國革命與農村又有著天然的情感聯絡,這無論對政治家還是文學家的心態都會產生久遠而深刻的影響。城市作為現代文明的象徵,也是資本主義成功的象徵,大量的原始積累造就了城市的現代文明,光怪陸離的繁榮景象隱含著背後不能歷數的殘酷和血腥。因此,城市也是罪惡的象徵,與純樸明麗天然的鄉村相比,它確實是齷齪骯髒的。面對這樣的“現代生活”,中國現代詩人或作家,除了郭沫若在《筆立山頭展望》中對大工業的滾滾黑煙一詠三嘆之外,還極少有人對現代文明的負面效應予以由衷的讚頌,這一“現代”崇尚卻使這位異軍突起的狂飈詩人從現代的行列驟然退出。在更多的作品裡,文學家對“現代”的批判幾乎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傳統。在劉吶鷗描述的賽馬場、大旅館、海濱浴場、夜總會、特別快車等都市生活場景中,我們目睹了“現代”資產階級男女狂歡的日夜;在郁達夫的小說中我們深切感受了城市給他造成的心理和情感傷害,他的苦悶與傷感至今仍可視為城市心態的經典;在沈從文的小說中我們則讀出了鄉村移民身居“現代”中的諸多挫折和搏鬥,又不得不在精神上重返故里;在茅盾的小說中我們則讀到作家對城市無情的揭示和失意感受。城市的罪惡在中國並不發達的城市中仍有觸有驚心的瀰漫。現代化帶來了物的豐盈也帶來了無可迴避的負面效應。
現在,吳玄似乎是在接續回答前輩們提出的問題:文學怎樣面對“現代”生活。《西地》是一部中篇小說,講述的是敘事主人公家鄉西地發生的故事。敘事人“呆瓜”在這裡似乎只是一個“他者”,他只是間或地進入故事。但“呆瓜”的成長曆程卻無意間成了西地事變的見證者:西地本來沒有故事,它千百年來就像停滯的鐘表一樣,物理時間的變化在西地沒有得到任何反映。西地的變化是透過一個具體的家庭的變故得到表達的。不幸的是,這個家庭就是“呆瓜”自己的家。當“呆瓜”已經成為一個“知識分子”的時候,他的父親突然一紙信函召回了遠在城裡的他,原因是他的父親要離婚。這個“離婚”案件只對《西地》這篇小說十分重要,對西地這個酋長式統治的村落來說並不重要。“呆瓜”的蒞臨並不能改變父親離婚的訴求或決心,但“呆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