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人君子有個毛病,《老殘遊記》中有人評論道:“清廉的人原是最令人佩服的,只有一個脾氣不好,他總覺得天下都是小人,只他一個人是君子。”這種以道德標準來劃分敵我的二分法本來就很荒謬,政治遠非道德評價那樣可以黑白分明。萬曆二十一年(1593年)開始的循例考察京官,是所謂“東林”和“浙黨”早期衝突最厲害的一次,原因是東林人佔優勢的吏部和浙人沈一貫為大學士的內閣,圍繞人事大權產生的矛盾,卻搞到勢如水火。後來到了泰昌、天啟時,沈一貫早就罷相,顧憲成已死,這種相互對壘的局面應該瓦解了。
但在中國古代,兩撥讀書人之間結下了樑子,是很難冰釋的,矛盾還會隨著門生故吏代代相傳。東林人認為在當年京察時,自己公正廉明,而內閣大佬企圖以權謀私。雙方相互攻擊對方結黨。
泰昌帝皇帝位子才坐了一個多月,因沉溺女色,誤服臣下所進紅丸而暴斃,皇位傳到那個木匠皇帝天啟帝。泰昌崩駕時,泰昌所寵幸的李選侍一直在身邊服侍,她不願意搬離只有皇帝才能居住的乾清宮,希望將甫登大位的傻少年天啟帝控制起來,達到干政目的。楊漣和一些大臣認為這個李選侍既非先帝的正宮娘娘,又非當今皇帝的生母,正值壯年,和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皇帝住在一個宮內,禍患無窮,便讓李選侍立刻搬出乾清宮,騰出來讓新皇進駐。這是晚明有名的“移宮案”。
“移宮案”中,楊漣、左光斗等東林人對天啟帝掃除親政障礙,順利即位有功,因此東林諸君子得到了重用。已經罷官的東林老人趙南星、高攀龍等重新啟用,而且佔據要津。趙南星為吏部尚書,高攀龍為左都御史,掌握了人事和監察大權。楊漣也擢升為左副都御史,左光斗為右僉都御史,分別為都察院二把手和三把手。其他如魏大中、顧大章、夏嘉遇、周宗建等等東林君子,都是重要的部、院和科道官員,一時間,朝政基本上被東林人把持,這就是所謂短暫的“眾正盈朝”。其他不合他們法眼,被視為小人的臣僚們當然心懷不滿,而且提心吊膽。
如果真正有大政治家的氣魄,此時東林人最重要的就是實現鄒元標所提倡的“和衷”,不能簡單以道德的標準來對待眾臣,更不能以門戶之見來處理政事。但掌握銓敘大權的東林人在提拔自己陣營裡的“正人”同時,不忘打擊報復非自己陣營的“小人”,落下了結黨營私的口實。
尤其是吏部尚書趙南星,這人剛嚴清廉,這當然是很好的個人品德,可作為幹部主管部門的首長,太是非、愛憎分明未必是好事。比如說魏忠賢和趙南星是同鄉,看到趙已有這樣的權勢,希望結納,派自己的外甥登門拜訪,趙不予接納。當時的內閣大學士、魏忠賢的得力干將魏廣微,其父魏允貞生前和趙南星、顧憲成非常要好,在萬曆帝遲遲不立太子時,結成同志,不怕被罷黜,上書力諫,是萬曆朝的名臣。這魏廣微當了大學士後,應當說是吏部尚書的上司,他以子侄輩的禮數三次登門拜訪,趙南星閉門不納,而且對人說“見泉(魏允貞的字)無子”,並讓人帶話給魏廣微讓他好好讀父親的遺著,好將來能在九泉下有臉見父親。那個年代說人違背父教是最厲害的罵人,魏廣微能不痛恨他嗎?
雖說是道不同不足與謀,但趙南星等東林黨人此時不是簡單地居家過日子,而是在輔佐朝廷,是非觀當然得有,但行事應當講究方式。像魏忠賢、魏廣微主動親近,虛與委蛇,給人家一個面子又如何。彼此同朝為臣,維繫著表面上的客氣,沒準能利用自己的影響,使朝局較為平穩地運作。人家魏忠賢和魏廣微等閹黨並不是一上來就要和你刺刀見紅。
君子和小人鬥,君子往往鬥不過小人,有君子疏小人密的原因,也多半是因為小人善於從權而變,君子剛直不阿,心中有一種所謂的道德底氣,因此比較牛逼。但為政不是講學,看到趙南星等人的表現,就能理解當年張居正,為做大事,其行事方式被人指責為走旁門左道,張居正是多麼不容易。
東林諸君子這種“親不親,路線分”的行事方式,終於使矛盾激發,很快不可收拾,演化為你死我活的殘酷鬥爭。尤其那些不被東林諸人喜歡的“小人”,為了自保,即使內心未必敬佩魏忠賢,也紛紛投靠,結成同盟來對付東林,東林焉能不敗?所以高陽批評趙南星這樣的君子,“正氣可敬,卻微嫌剛愎,行事直道而行,不說後果,因而把一些遊離分子都逼到閹黨那面”。
舉一個簡單的例子,南明擁戴福王的大奸阮大鋮,本來和東林諸君子關係不錯,他是懷寧人,和桐城人左光斗是老鄉。吏部給事中出缺,按年資他比魏大中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