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囚犯的兒子,被母親撫養大,讀書、應舉,該是何等的不容易。不過那時候科舉有一點讓我讚歎,除了伶人、娼戶等少數賤民,科舉的大門對所有人敞開,一個冒犯皇帝的死囚兒子,硬是透過了政審,從縣試、鄉試、會試,一路透過沒受什麼影響。會試登第後,錢敬忠便捨棄了殿試機會,回家看望還在獄中的父親,然後再返京,穿著囚服喊冤。給皇帝的奏疏送入,主管向上遞交奏摺的通政司認為他的言詞太過於激烈了,扣下不報。——當年他父親也是因為上奏言辭激烈罹禍。不甘心的他再次上奏,要求代替父親去死,並且跪在午門泣血求內閣和吏部轉奏,當時在京的江西人也紛紛發表公開信聲援他,催促司法部門重新討論錢若賡的案件。一個會試及第計程車子,畢竟不同尋常上訪農民,這件事變成物議沸騰的公共事件,萬曆帝也知道了。那時候他快去見他的列祖列宗了,大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下旨:“錢敬忠為父呼冤,請以身代,其情可哀。汝不負父,將來必不負朕。”於是赦免了錢若賡,讓他回鄉養老。
殿試三年一次,會試及第而耽誤殿試者,可直接參加下一次殿試,因此過了兩年錢敬忠參加殿試,授刑部主事,這個泣血替父親鳴冤的孝子開始做官審理案件了。此時,萬曆、泰昌兩任皇帝已經駕崩,進入了天啟朝。
古語說,求忠臣必入孝子之門,所以萬曆帝覺得這樣的孝子,將來肯定會成為大明忠臣,是有理論根據的。但這是一個很殘酷的忠孝佳話,皇帝找個理由要將一個清官殺死,幸虧底下人搭救才保住腦袋,三十七年的羈押後被釋放,還得高呼皇恩浩蕩、司法公正。所謂雷霆雨露,皆是皇恩,當年要殺你,關你,是正確的,如今放了你,也是正確的,應該謝恩。
明代這類悲情孝子還很多,最著名的則是“東林孤兒”。東林諸君子被抓後,他們的兒子紛紛想辦法營救,魏大中的長子要跟隨父親入獄,大中被害後,他扶柩回鄉,悲傷過度而死。崇禎登基後,東林黨的後代們聚在一起,進京替父親鳴冤,其中領袖就是黃尊素的兒子、一代大儒黃宗羲。最後閹黨被清除,東林君子平反昭雪,黃宗羲帶領各位孤兒到父親當年被關押被害死的鎮撫司監獄痛哭祭奠,哭聲飄入宮禁讓崇禎帝聽到後,感嘆:“忠臣孤子,甚惻朕懷。”
新皇帝給忠臣平反,當然是大快人心的正確之舉,孤兒們和大臣們頌聖之聲直幹雲霄,至於這些忠臣怎麼會死在先帝任上,沒人去細究,把所有的錯誤推到魏忠賢等一干奸臣頭上即可,英主被群小所矇蔽,一直是對這類平反事件最有效的解釋。
黃宗羲的眼光超越了同時代的人,也許因家國的變故,他更能看穿朝廷所提倡的忠臣孝子之類的觀點,所以他在《明夷待訪錄•;原臣》裡有這樣的觀點,天下的治亂,不在於一姓之興亡,而在於萬民之憂樂。由此桀、紂的滅亡,乃是天下得治的開始;秦政、蒙古之興,乃是為亂的開始;晉、宋、齊、梁之興亡,則與治亂者沒多大關係,是單純的改朝換代。如果為臣者對百姓於水火之中的困苦不聞不問,即使能輔君王而興,或者隨君王而亡,這樣的人也未嘗沒有背離真正的為臣之道。梨洲先生已有這樣的認識,所謂真正的忠臣不是忠於一家一姓一人,而是忠於江山社稷天下蒼生。
親不親,路線分
崇禎朝的名臣文震孟,在應黃宗羲之請為其父黃尊素所寫的墓誌銘中,分析了魏忠賢為首的閹黨為害極大的原因。他說,劉瑾、王振當權時,小人依附他們,還自認為是旁門曲徑,生怕被別人知道。而在魏忠賢的時候,小人把依附他視為康莊大道,毫不避諱,大家都看在眼裡,明瞭於心,只要是正人君子,為小人所惡,就會被魏忠賢仇恨,不必這人一定要有惹怒魏忠賢本人的積怨。因此一人的仇恨終歸有限,而眾小人的共同仇恨乃是對天下所有的正人君子,因此正人君子都被清洗難以倖存。
劉、王兩大太監當權時,依附宦官打擊政敵僅僅出於個人恩怨,到了魏忠賢當權時,迫害以東林黨人為代表的正人君子,乃是有計劃有步驟的路線鬥爭。
這種路線鬥爭歷史淵源很深,從萬曆時代的國本之爭,京察之爭開始,就有黨爭的影子。官僚體系中分為浙黨、昆黨、宣黨、齊黨、楚黨、秦黨,這種以地域為門戶本是帝制時代的政治常態,不足為奇。而顧憲成、高攀龍在無錫辦東林書院,二人的道德、學問吸引了許多士人,以弘揚學術為主,兼及議論時政,影響越來越大。
東林黨人,當然是以正人君子為主,但並非全部是君子,其所對壘的派系浙黨等也並非全部是小人。但中國古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