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身邊,卡住他通向窗戶的路線。他知道小陸這個人,論感情,他不至於多麼恨自己,論清理,他也未必真的相信自己會逃跑,大概更不會相信這件衣服裡藏著什麼行兇的武器,作為一個公安人員,他覺得小陸和自己的最大區別,是無論執行什麼任務,腦子裡一律沒有感情活動。的確,小陸也熱愛這個職業,但完全是另外一種愛法,他只是把偵察工作當成一種很投合趣味的職業,甚至是當成一種“技術性”的職業來熱愛。小陸說過,他從小就愛當偵探。現在他之所以這樣一絲不苟地防備著自己逃跑、行兇、自殺和毀證,不過是興致勃勃地想表現出某種業務上的嚴格和老練,並不一定真有什麼擔心。小陸信奉的格言是:公安人員就是會說話的工具,偵察員不承認感情,只承認理智。他是一個夠格的機器人。
穿好衣服,又回到了外屋。感情有什麼用呢?他尊重了自己的感情,可是尊重理智的小陸到底用手銬把他銬了起來,就連找雙襪子也要看他的臉色了。
投在水泥牆上的光漸漸發黃,又漸漸泛白,天大亮起來,門外的甫道里,響起略步的腳步聲,迴音很大,腳步聲走走停停,一會兒,在他的門前停住了,停了幾秒鐘,又走開了。
他知道是值班的幹部在透過鐵門上的小鏡子對各牢室進行檢視。這塊只有巴掌大小的鏡子從裡邊看可以照人,從外面看,卻是一塊透明的玻璃,監管幹部可以從這兒把整個牢室洞悉無餘。
他是第一次坐牢,而牢房裡的陳設卻是以前就熟悉的,無論在刑警隊還是在五處,預審處的這個看守所他來過不知多少次了。一個月以前,徐邦呈也就是住在這樣的單人牢間裡的。
使他感到陌生的,只是這裡枯燥陰沉的調子。他一邊穿著衣服,一邊環視四周,漆黑的門,鐵色的牆,幾塊磚頭矮矮地墊起一張床板,豆腐塊般的小窗子上方,懸著~個塵土封蓋的有線廣播電匣子,這倒是以前沒有注意到的東西。
一陣汽車的引擎聲從小窗外面傳來,打破沉悶的寧靜。他記得外面正是看守所院內的一條馬路。大概是一輛卡車從窗外駛過,車窗玻璃上的反光在牢房的天花板上劃出一道道水紋般的光弧,恰似昨天晚上路燈在吉普車頂篷上滑過的一條條亮斑一樣,那滑動的光斑使車子裡一明一滅,晃得人心裡發慌。
他當時坐在後座上,夾在兩個年輕的民警中間,開始上車的時候,兩個民警把他往座位下面按,他想起過去在刑警隊抓刑事犯的時候,照例是要讓犯人在座位下面蹲成一團的,後來聽見紀真在車外說了一句:“讓他坐著吧。”他才算沒受那份窩囊罪。透過黃濛濛的有機玻璃窗,他能看到晚間馬路上一片模糊的景象,聽見孩子們在路邊擦鬧的聲音
那時候,他覺得腕子上的手銬越發冰冷沉重,似乎全身都被它鎮涼了。他的胸口突然堵上了一陣沉甸甸的懊悔,這叫人受不了的懊悔心情幾秒鐘之內就發展得異常強烈。從有機玻璃窗上透來的一片騰俄而又斑斕的色彩中,他心裡油然生出一股對自由生活的瘋狂留戀,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沒有在車子裡歇斯底里大發作。這一切都是自己找來的,他幹嘛要那麼迂呢,幹嘛非得留下那張字條呢,就讓小陸去受一陣小小不言的委屈又有什麼呢?只要他木說,憑他在同志們當中的印象,大概不會有人懷疑他在膠捲上做了名堂。他當時是發昏了,叫一股子突如其來的激越,一股子宋襄公式的英雄感搞得頭腦發昏了,好像只有挺身出來承擔一切,才算是真正成為了一個徹底的強者。一向,他痛恨自己的軟弱和低能,可也不能那麼傻呀!
他懊惱地追索著寫那張字條時的心情,他離開會議室本來是為了要給肖萌打一個傳呼電話的,他擔心他們晚上還會再去廣場,接通電話以後,施肖蔚告訴他,他們——她、施季虹和盧援朝,約好了晚上一起去安成家,他才放了心。他知道安成住在941廠附近,離廣場隔了半個城區,只要他們這一天晚上去不了廣場,就不會再出什麼危險,因為半夜就要收繳花圈,今天一早三萬工人民兵就要開進廣場,局勢一發生急轉直下的變化,恐怕誰也不敢再去公開地“鬧”了。
他放下電話,想想自己居然這麼輕易地就救了江伯伯,救了安成,救了那個不認識的工人,還救了施季虹。雖然施季虹的刀子嘴常常搞得別人下不來臺,但她總還是一個挺不錯的人。他們,還有廣場上成千上萬的人,感情是相通的,覺悟是一致的,那麼多人原來都是一條心,季虹老愛說,咱們中國算完了,這回她該看到,中國完不了!
那時候,他越想越覺得心裡痛快,覺得自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