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發上坐下來。在這一瞬間,突然覺得眼前的紀真,他的老上級,事業上的摯友,近三十年來共憂患同歡欣的知己,竟像一個全不認識的陌路人。
“甘局長和你談了?”段興玉打破沉默。
紀真把菸蒂慢慢地在菸灰缸裡碾碎,臉色晦暗,“談了。”
“下午局辦公室來了一個電話,”段興玉隨便把話頭扯起來,“讓我們明天去一個人到局裡,說是談周志明父親的事,電話是打到值班室的,值班員也沒問清楚。會不會是他已經知道了他兒子的事?不過,對他封鎖訊息是醫生的建議,局裡當時也是同意的。”
紀真從皮包裡取出一張紙,默然遞給他,他一看紙眉上的幾個字,禁不住發呆了。
“死亡通知書?”
“我今天和甘局長談完,碰上局辦公室的人了,他們和我簡單談了談。”紀真蒼啞的聲音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說,“他父親的食道癌自從上個月確診以後,變化發展得很快,昨天早上嚥氣的。”
長時間的沉默佔據了這間屋子。
“那,這份通知書,怎麼辦?”
“明天我到看守所去,交給他。”
段興玉覺得腦門上的血都凝固了,臉部直髮僵,但他還是用了一種平靜的語氣說道:“他會受不了,我想他準會受不了的。”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總得讓他知道。”
“你知道嗎?這父子倆相依為命二十年,他受不了的。”
“唉——,這也要怪他自己,如果不犯這個錯誤,也不至於連父親死了都不能見一面。”
“老紀!”段興玉聲音很低,但那格外深重的語氣使紀真不由地抬起眼來。“老紀,廣場這件事,還有我們對這事的處理方式,不光是他一個人想木通啊,我不相信你就真的那麼無動於衷。”
紀真半晌沒吭聲,但臉上的表情卻清晰無誤地預設了段興玉的話。屋裡一時又沒了聲響,只有樓外臨窗的一棵古槐傳來如泣如訴的絮語,落日餘暉映在牆上,被搖曳的樹葉攪成閃動的碎片,風,帶了些熱氣從紗窗裡撲進來,使人依稀嗅到一點兒夏天的氣息。
“對當前的運動,對廣場上的事件,想不通不要緊,轉彎子也允許有個過程嘛。”紀真低低地說:“但是行為上發生牴觸,性質就不同了。即便這麼說吧,他要是單單在廣場上應付差事,我也不會說什麼,連我,連咱們全處,甘局長都認為是在應付差事。本來嘛,搞那麼多人上廣場上去抓人,哪兒有那麼多壞人呀?可是周志明,怎麼那麼大膽子把密拍膠捲給曝了?我氣的不是沒能抓到人,悼念總理嘛,即便有點兒過火行為,也不見得非得抓起來。但是作為一個公安幹部,自己想不通就這麼幹,得了啊?特別是一個偵察人員,使用這種手段,我不是指這件事的內容,而是指它的作法,這種作法對於偵察員來說是最可卑、最要不得的。
興玉,咱們幹偵察快三十年了,這樣的事真還是聞所未聞,你也許能接受,我可接受不了。“
段興玉把憋在肚子裡的氣長長地籲出來,他放棄了同紀真爭辯的打算,換了個平緩的口吻,問:“這些天,審訊的情況怎麼樣?”
紀真搖搖頭,隔了半晌,問道:“你們科裡的同志有沒有發現他最近都和社會上什麼人接觸?”
“他可不是個交際廣的人。”
“晤——對。他們向陽院的主任和他是對門鄰居,也反映周志明平常在家挺老實,家裡也沒什麼人走動,可甘局長總想從他這兒抓點兒線索出來,唉,真是天曉得。另外,甘局長今天又提到了311案。他懷疑徐邦呈的逃脫和周志明有關,當然他也是以一事推一事,,段興玉臉上微微冷笑,內心裡有一股子火氣一拱一拱地往上頂,恨不得摔點兒什麼東西才能發出來,但他的聲調仍舊平靜著。
“老紀,咱們都是幹了二十幾年偵察了,可甘局長呢,畢竟是半路出家。對311案究竟該怎麼看,失敗在什麼地方,咱們心裡頭還不明白嗎。捕前沒有偵察過程,審訊中指供引供,把自己的懷疑和成見全暴露給徐邦呈;對全部證據和全部情況又不做細緻的綜合分析,不讓大家發表意見。什麼‘三月計劃’、什麼‘特遣分隊’、什麼‘破壞批鄧’,全是鬼話。你沒有直接參加審訊,要是參加了,你也會看出問題來。我明白你當時把我調到追謠辦的意思,是怕我得罪甘局長,甘局長我倒是沒得罪,可你看這案子搞的,你們去邊境的時候我跟你說的那些話,不是應驗了嗎,結果比我們想的還要壞。從邊界的情況看,敵人完全是有準備的,是準備好了接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