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她受不了,示意存我轉了個彎,他又親自去找徵輿談了,勸他把男子漢的勇氣拿出來,徵輿這才敢違背母命偷偷來見了她。他為河東君抱不平,也恨這人世不公,偏偏要將許多苦難壓到她身上。不用解釋,只要將知府的驅逐令和這首詩聯絡起來,他就明白了就裡,猜出發生了何等事。一種不測的預感,像一簇火焰,燒炙著他的心。他擔心她受不了這個打擊,會在對人生絕望以後,輕率地做出什麼決定,這更增加了他的憂慮:“我去找找看!”
他離開了白龍潭,一連跑了好幾個他認為河東君可能去的地方,然而,都使他失望了。他又累又急,她到底上哪裡去了呢?莫非已經想到這兒,河東君那令人迷醉而又叫人不敢冒昧親近的微笑;那種清辯如流的侃侃談吐,橫溢的才華,毫無躲閃的坦率和丈夫似的爽朗;還有那種聰明的調侃,恰到好處的詼諧,和那令人哭笑不得的惡作劇,一齊湧現到他心頭。他憶起他們在一起遊樂的許多事,是那麼使他迷戀,難以抹去!他不相信這樣一縷香魂,這樣一個尤物,會從塵世間消逝!他的心一時好像被人摘去了似的難受。一定要找到她,幫助她!倏然,他想到一個去處。
子龍就近到一個養有馬匹的社友家,借到一匹駿驥,朝著白龍潭東岸方向飛馳而去。
數月前,徵輿曾讓他們做陪客,請河東君遊湖,遇大風,曾停泊於一棵大柳樹下。酒酣,徵輿走筆作歌。他表露出來的才華和報國抱負,使河東君的心情特別激盪,後來就發瘋似的愛著徵輿。此時此刻,她一定是去那裡憑弔她那死去的愛情去了!倘若她一時情感衝動,失去了理智呢?一代奇女,就葬身於湖底了!他不敢往下想了,緊夾了兩下馬肚,坐騎奔跑起來。
崇禎七年的早春,新年雖過,松江仍然是寒凝大地,漁舟瑟縮著系在避風的岸邊,湖浪把它們顛簸得“嘭通”作響。灰濛濛的天空,陰霾壓人,沉重的霧靄,緊壓著湖面,讓人分不出哪是湖水,哪是天空。春風那凜冽的氣勢,彷彿能穿透牛皮和牆壁。子龍的坐騎,迎風打了幾個響嚏,一會兒,他就望到了那棵大柳樹的樹梢。
它已片葉無存,光禿禿地立在湖邊,像一個被海盜劫掠一空,只剩一個赤條之身的受難者!它此時的情態,好像在飲泣,在追憶,在悔恨;又好像在詛咒海盜的貪婪,聲討天地之不公!它的枝椏正在發出憤怒的悲鳴。
子龍的眼睛突然一亮,倚著它那暴露在地上的根,有個象牙色蘑菇似的人影。“河東君——”他向那人影高喊著!馬兒好像也通了人性,徑直向柳樹飛奔過去!
河東君在這柳樹根上坐了多久,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傷心欲絕地離開了臥艙,撇下了宋徵輿,來到隔壁客廳,倚著窗,面對著湖水發愣。她不敢將發生的事變讓船伯他們知道,怕船伯難受,阿娟謾罵,阿貴做出魯莽的事來,只得躲在那裡無聲地飲泣。眼見著他走了,低著頭,踏上跳板上岸去了,他的身子在瞬間好像變矮小了,已失去了往昔瀟灑的風度!他們定情那晚,彷彿就在昨天。那晚,他倆相對飲了許多酒,他是那樣容光煥發,舉酒信誓旦旦。後來,他那白皙書生氣的手,緊緊按住了她握著酒壺的手,他的目光撩得她抬不起頭。她信了,他不會辜負她。後來,他們就那樣默默地坐著,不再飲酒,而是用目光交流情感,她被愛昇華到純真的境界,沉浸在愛的幸福裡。他愛她,珍貴她,他會為她不惜代價。這就夠了,風塵中能遇上這樣真情的男子,她感到幸運。那晚,他留宿在她船上。他撫著她那光潤的肌膚,讚歎她的溫馨。他是那麼多情,那麼溫柔。她第一次享受著真情的愛撫,道不盡的歡娛,可現在她被欺騙了,心裡說不出的羞愧、悲哀和痛苦。她一向自詡有見地,有卓識,把人生看得很透。其實,這正證明她的淺薄!幾句激昂的言辭,幾首動情的詩,幾句虛假好聽的情話,就像迷霧樣蒙了心竅,灰塵樣迷了她的眼睛,她只看到炫目的美麗光環,卻沒有去探究光環後面的黑影!她太愛幻想,太不實際。回到自己的房間,坐到書桌前,凝視著面前那沾了墨汁、油汙、淚痕、粉末、酒漬的臺紙,她百感交集。
這臺紙多像她的人生啊!她揮筆在臺紙上寫下了無盡的痛悔,就茫茫然走了出來,也不知自己怎麼就走到了這裡,更不知道來到這冰冷的湖畔尋找什麼?是尋找過去的夢?還是來埋葬它們?
面對著躁動不安的湖水,她的靈魂彷彿失去了知覺,竟感覺不到湖風的寒冷。突然,她迷濛地聽到有個聲音在呼喚她,接著就是急驟的馬蹄聲奔她而來。她的魂魄彷彿被這震撼著心靈的聲音拉回來了!
一片恐怖的陰影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