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江風聞言身體抖了數抖,卻並未顯出怒色。顯然曾亮生的種種顧慮,也早已被他考慮過了。猶豫再三,他神情苦澀的掙扎辯道:“武將擁兵自重,古來就是帝王心頭大患。今上這般處置,想必也是出於不得已啊。”
“是嗎?”曾亮生哼了一聲,不以為然道:“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典藏明訓,柳兄已然忘了?胡虜鐵騎年年窺望,這幾年更是秋後便大舉南下。如今邊患之烈,幾成帝國存亡根本。這等當口,今上怎麼還只顧猜忌臣下?”
長嘆了一聲,柳江風苦笑道:“曾兄有所不知,自從東西鐵勒崛起於草原之上。帝國軍力,已成內輕外重之勢。西北三大將中,海威擁有步騎五萬餘人。邱鍾麾下,兵甲更達十萬之眾。就連士卒最少的董峻,也有兩萬精騎。至於東北管捷,自恃路途遙遠,制下兵馬多寡已不為朝廷所知。以柳某估算,不會少於八萬。這四人合計,就把握了重兵二十餘萬。相比之下,還掌握在今上手中的兵馬不過三十萬人,刨去各地調來的府兵、城衛,其中真正算得上精銳的不過柳某所領京畿六州三萬虎賁和二萬羽林。倘若真有人心生異念,朝廷能否擋住,還真是個疑問。曾兄,你想想看,面臨這種太阿倒持的局面,今上又怎能不擔心?”
曾亮生倒吸一口涼氣,滿腔不平已被眼前的事實震懾。“帝國人力無數,大可再募新軍,徵集個數十萬人馬,也算不得難事。”
“徵兵是不難,但錢呢?糧草呢?從何而來?”柳江風顧慮老友顏面,沒有直接駁斥他的書生之見,只是搖頭細道:“世人但知帝國地廣人多,可曾想過,東西鐵勒之人,逐水草為生,以擄掠為榮。上馬成軍,下馬為民,幾乎沒有後顧之憂。而帝國之軍,須免錢糧,減賦稅,制兵甲,配輜重。十萬之師,耗百萬民力。貿然再徵新兵,動搖國本,不用鐵勒攻來,自己就處處烽煙了。別說再徵上數十萬大軍,就算只招上數萬人馬,帝國也已承受不起。”
聽他一五一十的細細道來,曾亮生心驚肉跳,啞口無言。半晌才遲疑道:“可是上有疑便下有惑,這般處處提防領軍大將,弄不好適得其反,逼他們作亂啊。”
柳江風嘴角一咧,也不知是想哭還是想笑:“刻下之帝國,有如路人行走於千仞高山,身旁便是那萬丈深淵,可謂命懸於一線之間。其中步步得失,唯有後人方知。你我身在罄中,舉止是對是錯,反而無能看清。為今之慮,先不說其它,但能平安挺過今秋胡虜進犯便是上上大吉。”
“如此說來,帝國前途命運,竟只能由老天來決定了。”曾亮生茫然望了柳江風一眼,只覺得那雙氣勢逼人的眸底深處,有無數擔憂恐懼正在閃躲萌發。
窗外有烏雲襲來,遮得陽光一暗,連帶著書房內的光線也晦澀了下去。
當落日垂下,綺海周圍,早被變幻的晚霞映成迤邐的粉色。岸旁初秋時節的樹木上,曾經翠綠的枝葉已悄然染上幾縷淺黃。一縷淡淡湖風掠過,拍打得它們陣陣顫動。行走在堤壩上,單鋒不停轉頭張望出沒於人群的同伴,他帶著少許擔憂對章揚道:“佐雲,你怎麼改變了主意,放任他們隨便行動?”
收回在水面上來往逡巡的目光,章揚怪異的笑道:“單兄,你看看我這張臉上可有何變化?”
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單鋒並沒有發現他與往常有些什麼不同。“看不出來,佐雲,你不會是想要我讚揚你幾句五陵年少,瀟灑英俊吧?”憋著喉嚨口的笑意,單鋒打趣起來。
“至於嘛。”章揚並未介意,他擼了擼衣袖道:“單兄,你我日日相聚,自然難以察覺變化。可要是和初離均州時相比,你我此時怕是隻能用落魄憔悴來形容了。”
隨手摸摸自己廋削了許多的面孔,單鋒感嘆的點了點頭。兩個月來不是逃亡勝過逃亡的生涯,六十天裡大大小小上百次的追殺伏擊。十七人戰死,三十五人受創,這曲折千里路,行來是何等不易。直到進了京畿六州之地,才好不容易脫離了管捷所能影響的範圍。比起那些不幸戰死的同伴們,僅僅有些容顏憔悴,已是一件太幸福的事。
“明日我便要去見柳江風,若不能拿出點從容姿態,豈不讓他小看。”凝視著漸漸熱鬧的綺海,章揚的平淡的語氣裡,四散出一股強烈的自尊。
柳江風雖然賞識自己,可若是被他看見如今這副狼狽模樣,誰又敢保證他會不會改變念頭。義軍亡了,魏清死了,均州不能回了。如果再不能得到柳江風的幫助,那滿懷壯志,該從何起步?
水色漸漸深了下去,近端猶帶瑪瑙般的暈紅,遠處卻早已沒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