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樣寫道:“我自知病將不起,我衷心的祝願我國社會主義文學事業繁榮昌盛。”他的心裡裝著祖國的社會主義的文學事業,他為這個事業貢獻了畢生的精力。他怎麼會感到寂寞呢?
悼念茅盾同志(2)
三月二十九日
現代文學資料館(1)
近兩年我經常在想一件事:創辦一所現代文學資料館。甚至在夢裡我也幾次站在文學館的門前,看見人們有說有笑地進進出出。醒來時我還把夢境當做現實,一個人在床上微笑。
可能有人笑我考慮文學館的事情著了魔。其實在一九七九年中期關於文學館的想法才鑽進我的腦子。我本來孤陋寡聞,十年浩劫中我給封閉在各種“牛棚”裡幾乎與世隔絕。在那些漫長的日子裡文學資料成了“四舊”,人們無情地毀掉它們彷彿打殺過街的老鼠,我也親手燒燬過自己儲存多年的書刊信稿,當時我的確把“無知”當做改造的目標。我還記得有一個上午我在作家協會上海分會的廚房裡勞動,外面的紅衛兵跑進來找“牛鬼”用皮帶抽打,我到處躲藏,給捉住了還要自報罪行,承認“這一生沒有做過一件好事”。傳達室的老朱在掃院子,紅衛兵拉住他問他是什麼人,他驕傲地答道:“我是勞動人民”。我多麼羨慕他!也有過一個時候我真的相信只有幾個“樣板戲”才是文藝,其餘全是廢品。我徹底否定了自己。我喪失了是非觀念。我沒有過去,也沒有將來,只是唯唯諾諾,不動腦筋地活下去,低著頭,躲著人,最怕聽見人提到我的名字,講起我寫過的小說。在那種時候,在那些日子裡,我不會想、也不敢想文學和文學資料,更不用說創辦文學館和儲存我們的文學資料了。在一九六七、六八年中我的精神狀態就是這樣可憐、可鄙的。這才是真的著魔啊!
但是“四人幫”貼在我的腦門子上的符咒終於給撕掉了,我回頭看以前走過的道路又比較清楚了,文學究竟是什麼我也懂得一點,不能說自己讀過的書都是毒藥或者胡說。文學是民族和人類的財產,它是誰也壟斷不了的,是誰也毀滅不了的。十年浩劫中的血和火攪動了我心靈中的沉渣,它們全泛了起來,我為這些感到羞恥。我當時否定了自己,否定了文學,否定了一切美好的事物,我真的這樣想過。現在我把那些否定又否定了,我的想法也絕非虛假。萬幸我在入迷的時候並沒有把手邊的文學資料全部譭棄,雖然我做過的蠢事已經夠多了。我燒燬了大哥寫給我的一百多封信以及一些類似的東西,自己也受到了懲罰,我再要寫《激流》一類的作品就有困難;同那些信件一起,我過去的一段生活也變成了灰燼。但是一個人的歷史可以隨意改寫嗎?可以任意編造嗎?在一九六六年和以後的兩三年中間我的想法真是這樣。我甚至相信過一個沒有文化、沒有知識、當然也沒有資料的理想世界。
我想起來了。當時也有人偷偷地問過我:“難道我們的祖先就沒有留下一點值得重視的遺產?難道‘五四’以來我國的現代文學就全是廢品、全是‘四舊’?難道你幾十年中那許多作品就全是害人害世的毒草?”我答不出來,一方面我仍處於神志不清的狀態,另一方面我已經給“打翻在地還踏上一隻腳”,不敢“亂說亂動”,惟恐連累親戚朋友。活命哲學是我當時惟一的法寶。
一九七九年春天起我出國三次。我出去並非鍍金,也不想撈取什麼,我只是讓一些外國朋友看看我並不曾被“四人幫”迫害致死,還能夠用自己的腦子思考。在國外我才發現人們關心中國,多數讀者想透過中國現代文學認識我們國家,瞭解中國人的心靈。好些國家中都有人在蒐集我國現代文學作品和有關資料;或者成立研究會、召開國際會議討論有關問題。我們的“文革”期間被視為糞土的東西,在國外卻有人當做珍貴文物收藏。
在世界聞名的幾個都市裡我參觀了博物館、紀念碑,接觸了文化和歷史資料,看到了人民的今天,也瞭解他們的過去。任何民族,任何人民都有自己光輝的歷史。譭棄過去的資料,不認自己的祖宗,這是愚蠢而徒勞的。你不要,別人要;你扔掉,別人收藏。我們的友邦日本除了個別作家的資料館外,還有一所相當完備的他們自己的“近代文學館”。日本朋友也重視我們現代文學的資料。據一位美籍華人作家說這方面的資料美國收藏最多,居世界第一,歐洲有些學者還要到美國去看材料。荷蘭萊頓有一所“西歐漢學研究中心圖書館”,成立已經五十年,雖然收藏我國現代作品不多,但正在廣泛地蒐集。我說句笑話,倘使我們對這種情況仍然無動於衷,那麼將來我們只有兩條路可走:或者把一代的文學整個勾銷,不然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