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30部分

罪之法是認真改造,改造之法是對“造反派”的訓話、勒令和決定句句照辦。西彥不服,他經常跟監督組的人爭論,他認為有些安排不合情理,是有意整人。我卻認為磨練越是痛苦,對我們的改造越有好處。今天看來我的想法實在可笑,我用“造反派”的訓話思考,卻得出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結論。對“造反派”來說,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反動的”作家。可是他們用了各種方法,各種手段逼迫我、也引導我走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路。這說明大家的思想都很混亂,誰也不正確。我說可笑,其實也很可悲。我自稱為知識分子,也被人當做“知識分子”看待,批鬥時甘心承認自己是“精神貴族”,實際上我完全是一個“精神奴隸”。

到六九年,我看出一些“破綻”來了:把我們當做奴隸、在我們面前揮舞皮鞭的人其實是空無所有,他們並不知道自己的明天。有人也許奇怪我會有這樣的想法,其實這也是容易理解的。我寫了幾十年的書嘛,總還有那麼一點“知識”。我現在完全明白“四人幫”為什麼那樣仇恨“知識”了。哪怕只有那麼一點“知識”,也會看出“我”的“破綻”來。何況是“知識分子”,何況還有文化!“你”有了對付“我”的武器,不行!非繳械不可。其實武器也可以用來為“你”服務嘛。不,不放心!“你”有了武器,“我”就不能安枕。必須把“你”的“知識”消除乾淨。

六七、六八年兩年中間我多麼願意能夠把自己那一點點“知識”挖空,挖得乾乾淨淨,就像掃除塵土那樣。但是這怎麼能辦到呢?果然從一九六九年起,我那麼一點點“知識”就作怪起來了。迷藥的效力逐漸減弱。我自己的思想開始活動。除了“造反派”、“革命左派”,還有“工宣隊”、“軍代表”他們特別愛講話!他們的一言一行,我都看在眼裡,聽在耳裡,記在心上。我的思想在變化,儘管變化很慢,但是在變化,內心在變化。這以後我也不再是“奴在心者”了,我開始感覺到做一個“奴在心者”是多麼可鄙的事情。

在外表上我沒有改變,我仍然低頭沉默,“認罪服罪”。可是我無法再用別人的訓話思考了。我忽然發現在我周圍進行著一場大騙局。我吃驚,我痛苦,我不相信,我感到幻滅。我浪費了多麼寶貴的時光啊!但是我更加小心謹慎,因為我害怕。當我向神明的使者虔誠跪拜的時候,我倒有信心。等到我看出了虛偽,我的恐怖增加了,愛說假話的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無論如何我要保全自己。我不再相信透過苦行的自我改造了,在這種場合連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道路也救不了我。我漸漸地脫離了“奴在心者”的精神境界,又回到“奴在身者”了。換句話說,我不是服從“道理”,我只是屈服於權勢,在武力之下低頭,靠說假話過日子。同樣是活命哲學,從前是:只求給我一條生路;如今是:我一定要活下去,看你們怎樣收場!我又記起一九六六年我和蕭珊用來互相鼓舞的那句話:堅持下去就是勝利。

蕭珊逝世,我卻看到了“四人幫”的滅亡。

編造假話,用假話騙人,也用假話騙了自己,而終於看到假話給人戳穿,受到全國人民的唾棄,這便是“四人幫”的下場。以“野蠻”征服“文明”、用“無知”戰勝“知識”的時代也跟著他們永遠地去了。

一九六九年我開始抄錄、背誦但丁的《神曲》,因為我懷疑“牛棚”就是“地獄”。這是我擺脫奴隸哲學的開端。沒有嚮導,一個人在摸索,我咬緊牙關忍受一切折磨,不再是為了贖罪,卻是想弄清是非。我一步一步艱難地走著,不怕三頭怪獸,不怕黑色魔鬼,不怕蛇發女怪,不怕赤熱沙地我經受了幾年的考驗,拾回來“丟開”了的“希望”①,終於走出了“牛棚”。我不一定看清別人,但是我看清了自己。雖然我十分衰老,可是我還能用自己的思想思考。我還能說自己的話,寫自己的文章。我不再是“奴在心者”,也不再是“奴在身者”。我是我自己。我回到我自己身上了。

那動亂的十年,多麼可怕的一場大夢啊!

六月中旬

致《十月》(1)

《十月》雜誌創刊三週年,編輯同志來上海組稿,說是長短不論。我答應試試。我想談談關於編輯的一些事情。可是近大半年我的身體一直不好,感情激動起來,連寫字也困難,看來文章是寫不成的了,那就隨便談點感想吧。

我一直被認為是作家,但我也搞過較長時期的編輯工作,自以為兩方面的甘苦都懂得一點。過去幾十年中間我多次向編輯投稿,也多次向作家拉稿,我常有這樣的情況:做編輯工作的時候,我總是從編輯的觀點看問題,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