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不可以!但是一九七○年的我和一九六七、六八年的我已經不相同了。六六年九月以後在“造反派”的“引導”和威脅之下(或者說用鞭子引導之下),我完全用別人的腦子思考,別人大吼“打倒巴金”!我也高舉右手響應。這個舉動我現在回想起來,覺得不大好理解。但當時我並不是作假,我真心表示自己願意讓人徹底打倒,以便從頭做起,重新做人。我還有透過吃苦完成自我改造的決心。我甚至因為“造反派”不“諒解”我這番用心而感到苦惱。我暗暗對自己說:“他們不相信你,不要緊,你必須經得住考驗。”每次批鬥之後,“造反派”照例要我寫《思想彙報》,我當時身心十分疲倦,很想休息。但聽說馬上要交卷,就打起精神,認真彙報自己的思想,總是承認批判的發言打中了我的要害,批鬥真是為了挽救我,“造反派”是我的救星。那一段時期,我就是隻按照“造反派”經常高呼的口號和反覆宣傳的“真理”思考的。我再也沒有自己的思想。倘使追問下去,我只能回答說:只求給我一條生路。六九年後我漸漸地發現“造反派”要我相信的“真理”他們自己並不相信,他們口裡所講的並不是他們心裡所想的。最奇怪的是六九年五月二十三日學習毛主席的《講話》我寫了《思想彙報》。我們那個班組的頭頭大加表揚,把《彙報》掛出來,加上按語說我有認罪服罪、向人民靠攏的誠意。但是過兩三天上面講了什麼話,他們又把我揪出來批鬥,說我假意認罪、騙取同情。誰真誰假,我開始明白了。我仍然按時寫《思想彙報》,引用“最高指示”痛罵自己,但是自己的思想暗暗地、慢慢地在進行大轉彎。我又有了新的發現:我就是“奴在心者”,而且是死心塌地的精神奴隸。
這個發現使我十分難過!我的心在掙扎,我感覺到奴隸哲學像鐵鏈似的緊緊捆住我全身,我不是我自己。
沒有自己的思想,不用自己的腦子思考,別人舉手我也舉手,別人講什麼我也講什麼,而且做得高高興興,——這不是“奴在心者”嗎?這和小說裡的黃媽不同,和鳴鳳不同,她們即使覺悟不“高”,但她們有自己的是非觀念,黃媽不願意“住渾水”,鳴鳳不肯做馮樂山的小老婆。她們還不是“奴在心者”。固然她們相信“命”,相信“天”,但是她們並不低頭屈服,並不按照高老太爺的邏輯思考。她們相信命運,她們又反抗命運。她們決不像一九六七、六八年的我。那個時候我沒有反抗的思想,一點也沒有。
我沒有提一九六六年。我是六六年八月進“牛棚”,九月十日被抄家的,在那些夜晚我都是服了眠爾通才能睡幾小時。那幾個月裡我受了多大的折磨,聽見捶門聲就渾身發抖。但是我一直抱著希望:不會這樣對待我吧,對我會從寬吧;這樣對我威脅只是一種形式吧。我常常暗暗地問自己:“這是真的嗎?”我拼命拖住快要完全失去的希望,我不能不這樣想:雖然我“有罪”,但幾十年的工作中多少總有一點成績吧。接著來的是十二月。這可怕的十二月!它對於我是沉重的當頭一擊,它對於蕭珊的病和死亡也起了促進的作用。紅衛兵一批一批接連跑到我家裡,起初翻牆入內,後來是大搖大擺地敲門進來,凡是不曾貼上封條的東西,他們隨意取用。晚上來,白天也來。夜深了,我疲勞不堪,還得低聲下氣,哀求他們早些離開。不說蕭珊捱過他們的銅頭皮帶!這種時候,這種情況,我還能有什麼希望呢?從此我斷了念,來一個急轉彎,死心塌地做起“奴隸”來。從一九六七年起我的精神面貌完全不同了。我把自己心靈上過去積累起來的東西丟得一乾二淨。我張開胸膛無條件地接收“造反派”的一切“指示”。我自己後來分析說,我入了迷,中了催眠術。其實我還挖得不深。在那兩年中間我虔誠地膜拜神明的時候,我的耳邊時時都有一種仁慈的聲音:你信神你一家人就有救了。原來我腦子裡始終保留著活命哲學。就是在入迷的時候,我還受到活命思想的指導。在一九六九年以後我常常想到黃媽,拿她同我自己比較。她是一個真實的人,姓袁,我們叫她“袁袁”,我和三哥離開成都前幾年中間都是她照料我們。她喜歡我們,我們出川后不久,她就辭工回家了,但常常來探問我們的訊息,始終關心我們。一九四一年年初我第一次回到成都,她已經死亡。我無法打聽到她的墳在什麼地方,其實我也不會到她墓前去感謝她的服務和關懷。只有在拿她比較的時候,我才知道我欠了她一筆多麼深切的愛。她不是奴隸,更不是“奴在心者”。
十年一夢(2)
我在去年寫的一則《隨想》中講起那兩年在“牛棚”裡我跟王西彥同志的分歧。我當時認為自己有大罪,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