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作家有他自己的生活感受,有他自己的思想感情。在廣島和長崎,我回顧了過去長時間複雜的經歷,也想到橫在面前的漫長的道路,我十分痛惜那些白白浪費了的寶貴時間。長崎人民和廣島人民一樣,花了三十多年的時間,在那樣可怕的廢墟上建設起一座繁榮、美麗、清潔的新城市。來到這裡,誰能夠無動於衷?難道我不更加想念我的在困難中的祖國?難道我們就不想在祖國建設沒有汙染、空氣清新的現代化城市?倘使我們說話需要同一的口徑,那麼這就是共同的理想,共同的願望。回國的前夕,我們出席了當地華僑總會的晚宴。同僑胞們一起舉杯共祝祖國母親長壽,不僅是我,我看見好些人,有僑胞,有留學生,有祖國來的海員,大家眼裡都閃耀著喜悅的淚光。彷彿有兩隻母親的胳膊把我們緊緊地抱在一起。
在夢裡,我也到和平公園獻花,到資料館觀看遺物;我也乘坐遊艇看海,在海上機場休息,在繁花似錦的名園中徘徊我重複了半年前的經歷,同真實的見聞完全一樣。不同的只是身高十公尺的青銅人像離開像座走了下來,原來他右手指著上空,左手平伸著,現在他高舉兩隻銅臂大聲叫:“我不準!”“我不準!”他不準什麼?他沒有說下去。但是他忽然掉轉身往後一指,後面立刻出現了無數的兒童,他們哀叫,奔跑。出現了蘑菇雲、火海、黑雨一隻給包封在熔化的玻璃中的斷手在空中飛來飛去,孩子哭著喊“爸爸,媽媽!”要“水!水!水!”然後青銅的巨人又大叫一聲:“我不準!”於是那一切恐怖的景象完全消失了。
青銅像又回到了像座上。四周一片靜寂。我一個人站在和平泉的前面,聽著噴泉的聲音,我念著紀念碑上刻的字:“我很渴,出去找水。水上有像油一樣的東西我十分想喝水,就連油一塊兒喝下去了。”這是一位九歲小姑娘的話。和平泉就是為了紀念喝著水死去的受難者建立的。當時在原子彈爆炸中心附近有一所小學,一千五百個學生中有一千四百人死亡。這些受難者拼命要喝水。找到了水,大家搶著喝,就死在水邊
感謝日本友人的殷勤款待,兩天的長崎見聞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甚至在夢中我也能重睹現實。從長崎和廣島我帶走了勇氣和信心。歷史的經驗不能不注意。忘記了過去慘痛的教訓,一定會受到嚴厲的懲罰。廣島和長崎的悲劇,我們十年的浩劫,大家都必須牢記在心。怕什麼呢?我們沒有理由迴避它們。我並不想回避,我還不曾講完我的夢呢!
長崎的夢(2)
在夢裡我終於憋得透不過氣了,當著朋友的面我叫喊起來:“讓我說!我要告訴一切的人,決不準再發生廣島、長崎的大悲劇!決不準再發生‘文革’期間的十年大災禍!”
說完了我自己想說的話,我的夢醒了。
十月二十—二十一日
說夢
我記得四歲起我就做怪夢,從夢中哭醒。以後我每夜都做夢,有好夢,有噩夢,半夜醒來有時還記得清清楚楚,再睡一覺,就什麼都忘記了。
人說做夢傷神,又說做夢精神得不到休息,等於不睡。但是我至少做了七十年的夢,頭腦還相當清楚,精神似乎並未受到損傷。據我估計,我可能一直到死都不能不做夢。對我來說只有死才是真正的休息。我這一生中不曾有過無夢的睡眠。但是這事實並不妨礙我寫作。
人們還常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句話有時靈,有時又不靈。年輕時候我想讀一部小說,只尋到殘本,到處借閱,也無辦法。於是在夢裡得到了全書,高興得不得了,翻開一看,就醒了。這樣的夢我有過幾次。但還有一件事我至今並未忘記:一九三八年七月初我和靳以從廣州回上海,待了大約兩個星期,住在辣斐德路(復興中路吧?)一家旅館裡,一天深夜我正在修改《愛情三部曲》,準備交給上海開明書店重排。早已入睡的靳以忽然從裡屋出來,到陽臺上去立了片刻又回來,走過桌子前,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我夢見你死了。”他就回裡屋睡了。第二天我問他,他什麼都不知道。我也無法同他研究為什麼會做這個夢。
我說做夢不損傷精神,其實也不盡然。有一個時期我也曾為怪夢所苦,那是十年浩劫的中期,就是一九六八、六九、七○年吧。從一九六六年八月開始我受夠了精神折磨和人身侮辱。雖說我當時信神拜神,還妄想透過苦行贖罪,但畢竟精神受到壓抑,心情不能舒暢。我白天整日低頭沉默,夜裡常在夢中怪叫。“造反派”總是說我“心中有鬼”。的確我在夢中常常跟鬼怪戰鬥。那些鬼怪三頭六臂,十分可怕,張牙舞爪向我奔來。我一面揮舞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