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又沒有儲蓄,不知道怎樣度日。我和蕭珊正在為這個發愁,均正夫婦來了,告訴我們,開明書店發給他們“應變費”十天一次十塊銀元,他打算代我向書店交涉“借支版稅”。我當然同意。第二天他就給我送來大洋十元,說是借支辦法和他們一樣。我感謝他,我的困難給解決了。我大概借支了兩次“版稅”,上海就解放了,我們都有活路了。
懷念均正兄(2)
他仍然在開明書店工作,我卻經常離開上海出席各種會議。第二年他跟著書店遷往北京,就一直住在首都,生活的確好起來了。後來開明併入新成立的中國青年出版社,他也到青年出版社工作。他參加了民主黨派,社會活動也增多了。我每年總要到他家去兩三次,見面時無所不談,卻又談不出什麼,只是互相表示關心而已。
我想起一件事:一九五四年上半年他從北京來信,打算把我的童話集《長生塔》介紹給一家出版社。我把底本寄去了。過了一段時間,底本給退了回來,均正來信說他讀了稿子不大理解,拿給小兒子讀,小兒子也說不懂。我自己重讀了一遍,卻覺得童話並不像西方現代派作品那樣難懂。我猜想,這是他自告奮勇向出版社推薦我的童話,出版社拒絕接受,他碰了釘子就把責任放在自己肩上。我瞭解他,以後再見他時也從未提過《長生塔》的事情。
蕭珊沒有到過幸福村,也不曾見到“文化大革命”的收場,她過早地離開了人間。小林比我先去幸福村。一九六六年下半年我回到上海,在作協分會靠邊受審查的時候,小林和同學們串連到北京,她去過均正夫婦家。國華嫂告訴小林,作協分會的造反派某某人去北京“外調”到過顧家,要了解我的“反社會主義言行”。國華嫂氣憤地說:“不用怕,他沒有反社會主義的言行。”造反派氣沖沖地走了,什麼好處也沒有撈到。她不知道所謂“外調”不過是花國家的錢做長途“旅遊”,你沒有“言行”,造反派可以替你編造言行。反正以“莫須有”的罪名定罪殺人古已有之。我的罪狀越來越多,罪名越來越大。不久我進了“牛棚”,與世隔絕,小林和蕭珊都因為我的緣故受到了批判和歧視。均正兄一家的音信斷絕了。我擔心他們也會遭到噩運。但在失去做人資格的當時,我一直過著低頭彎腰、朝不保夕的生活,哪裡敢打聽朋友們的情況。蕭珊患了不治之病,得不到適當的治療,躺在床上捱日子,想念過去的歲月,懷念舊時的友人,最後入院前忽然得到北京沈從文寄給我的一封長信,她含著眼淚拿著信紙翻來覆去地看,小聲地自言自語:“還有人記得我們啊。”我多麼感謝這位三十年代的老友!他從一位在我們幹校的親戚那裡打聽到我仍然住在原處,便寫了信來。幾個月後,均正兄的一個孩子出差到上海,找到我們家,給我帶來不少我們很想知道的朋友們的訊息。他們一家除了他一個姐姐遭到不幸外,都平安無事。可惜蕭珊見不到他了。
這以後顧家的孩子們出差到上海,總要來我家看看。見到他們我彷彿又看見均正兄的和善的笑容,受到國華嫂熱情的接待。
“四人幫”垮臺以後,一九七八年我去北京出席全國人大會議。會後我留下來看朋友,小林也到了北京。我離開十二年,對北京的大街小巷和交通車輛,都感到陌生,住在旅館裡,出門搭車全靠小林帶路,幾次去幸福村,都是小林陪同去的。第一次去,均正兄不在家,國華嫂說他在參加民主促進會的會議,不回家吃中飯,便叫小銓打電話通知他。不久他高興地回來了。久別後重逢,大家都感到格外親熱,似乎想說的話很多,卻不知從哪裡說起,只談了一點彼此的情況。他們夫婦的變化好像不大,“文革”期間可能比我少吃些苦頭,值得慶幸。但交談起來我們都小心避免碰到彼此的傷痕,他們失去一個女兒,我失去了蕭珊。我們平靜地相對微笑,關心地互相問好,在幸福村的小屋裡,坐在他們的身旁,我感到安穩和舒適。我第一次體會到“淡如水”的交情的意義。我就這樣坐了兩三個鐘點,還在他們家吃了中飯,下午小林要陪我去看別的朋友,我不想離開他們,但也只好告辭走了。
第二年我出國訪問,從北京動身。在上海的時候我聽說均正兄患病,據說是“骨刺”,又說是“癌”,小林陪我到北京醫院探望。在一個裝置簡單的底層單人病房裡,均正兄側著身子躺在床上呻吟,國華嫂在旁邊照料。我走到床前招呼他。他對我微笑,我卻只看到痛苦的表情。我沒有辦法減輕他的痛苦,也找不到適當的安慰的話,我默默地望著那張熟悉的臉,坐了不到半個小時就退出了病房。
我生活忙亂,雜事多,腦子裡裝滿了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