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裡枯樹是不存在的。過去門房或馬房的小天井裡並沒有樹,樹可能是我走後人們才種上的,我離家整整六十年了。幾個月前我的兄弟出差到成都,抽空去看過“老家”,見到了兩株大銀杏樹。他似乎認出了舊日的馬房,但是不記得有那麼兩株銀杏。我第二次住院前有人給我女兒送來一本新出版的浙江《富春江畫報》,上面選刊了一些四川畫家的油畫,其中一幅是賀德華同志的《巴金故居》,出現在畫面上的正是一株樹葉黃落的老樹。它不像是水上先生看見的“大腿粗細的枯樹”,也可能是我兄弟看見的兩棵銀杏中間的一株。腦子裡一點印象也沒有,我無法判斷。但是我多麼想摸一下生長那樣大樹的泥土!我多麼想撫摩水上先生撫摩過的粗糙、皴裂的樹幹
在醫院中聽說同水上先生一起訪華的佐藤純子女士又到了上海,我想起那本畫報,就讓家裡的人找出來,請佐藤女士帶給水上先生。後來還是從佐藤女士那裡收到了水上先生第二篇《尋訪故居》文章的剪報。
我跟著水上先生的腳跡回到成都的老家,卻看不到熟悉的地方和景物。我想起來了,一九八○年四月我在京都會見參加旅遊團剛從成都回國的池田政雄先生,他給了我一疊他在我的老家拍的照片,這些照片後來在日本的《野草》雜誌上發表了。在照片上我看到了一口井,那是真實的東西,而且是池田先生拍攝下來的惟一的真實的“舊址”。我記得它,因為我在小說《秋》裡寫淑貞跳井時就是跳進這一口井。一九五八年我寫了關於《秋》的《創作談》,我這樣說:“只有井是真實的東西。它今天還在原來的地方。前年十二月我到那裡去過一趟。我跟那口井分別了三十三年,它還是那個老樣子。井邊有一棵松樹,樹上有一根短而粗的枯枝,原是我們傢伙夫挑水時,掛帶鉤扁擔的地方。松樹像一位忠實的老朋友,今天仍然陪伴著這口老井。”但是在池田先生的照片上只有光禿禿的一口井,松樹也不知在什麼時候給砍掉了。水上先生沒有看到井,不知是人們忘了引他去看,還是井也已經填掉。過去的反正早已過去,舊的時代和它的遺物,就讓它們全埋葬在遺忘裡吧!
然而我還是要談談我的老家。
一九二三年五月我離開老家時,那裡沒有什麼改變:門前臺階下一對大石缸,門口一條包鐵皮的木門檻,兩頭各有一隻石獅子,屋簷下一對紅紙大燈籠,門牆上一副紅底黑字的木對聯“國恩家慶,人壽年豐”。我把這一切都寫在小說《家》裡面。《激流三部曲》中的高公館就是照我的老家描繪的,連大門上兩位“手執大刀,頂天立地的彩色門神”也是我們家原有的。大約在一九二四年我在南京的時候,成都城裡修馬路,我們家的大門應當朝裡退進去若干,門面翻修的結果,石缸、石獅子、木對聯等等都沒有了。關於新的門面我只看到一張不太清楚的照片,聽說大門兩旁還有商店,照片上卻看不出來。
一九三一年我開始寫《激流》,當初並沒有大的計劃。我想一點寫一點,不知不覺地把高公館寫成我們家那個樣子,而且是我看慣了的大門翻修以前的我們的家。從大門進去,走出門洞,下了天井;進二門,再過天井,上大廳,彎進拐門;又過內天井,上堂屋,進上房;順著左邊廂房走進過道,經過覺新的房門口,轉進裡面,一邊是花園,一邊是僕婢室和廚房,然後是克明的住房,順著三房住房的窗下,走進一道小門,便是桂堂。竹林就在桂堂後面。這一切全是如實的描寫。在小說裡只有花園是出於我的編造和想象。我當時用我們那個老公館做背景,並非有意替它宣傳,只是因為自己沒有精密計劃,要是腦子裡不留個模型,說不定寫到後面就忘記前面;搞得前後矛盾,讀者也莫名其妙。關於我們老家的花園,只有覺新窗外那一段“外門”的景物是真實的,從覺新寫字檯前望窗外就看得見那口井和井旁的松樹。我們的花園並不大,其餘的大部分,也就是從“內門”進去的那一部分,我也寫在另一部小說《憩園》裡了。所以我對最近訪問過成都的日本朋友樋口進先生說:“您不用在成都尋訪我的故居,您把《激流》裡的住房同《憩園》裡的花園拼在一起,那就是我的老家。”
我的老家(2)
我離家以後過了十八年,第一次回到成都。一個傍晚,我走到那條熟悉的街,去找尋我幼年時期的腳跡。舊時的伴侶不知道全消失在什麼地方。巍峨的門牆無情地立在我的面前。守門的衛兵用懷疑的眼光打量我。大門開了,白色照壁上現出一個圓形圖案,圖案中嵌著四個絳色篆文大字“長宜子孫”。這照壁還是十八年前的東西,我無法再看到別的什麼了。據說這裡是當時的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