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歌聲,手風琴伴奏著“不忘階級苦”。上小學,我七歲,才有這幸運走進展覽館,裡面有反動派對革命人民用酷刑的刑具、被害的革命戰士血肉模糊的照片,還有人民大勝利後,槍斃了的反革命一個個死相猙獰的照片。
你們要注意,時刻警惕,有很多國民黨的殘渣餘孽改頭換面留下來,革命小說告訴我們國民黨潰敗前安排潛伏人員,要破壞這座山城,破壞我們新中國的幸福生活。你們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對那些在陰暗角落偷偷摸摸鬼鬼崇崇的人,要趕快去派出所趕快找黨支部報告。
不斷的警告和訓示,搞得幾歲的孩子成天眼睛東瞅瞅西瞧瞧,心裡充滿了緊張和恐慌,覺得個個人都象特務。下雨天,個個人頭上戴著頭笠,遮住臉,陰暗的天色下,個個都不象好人。
我很少到王媽媽家去,一看到她那革命烈屬驕傲的笑容,我就想起階級鬥爭展覽會,嚇得趕緊手捂住嘴。白天一想,夜裡就添惡夢。
倒掉鐵鍋裡的洗碗水,我把鐵鍋往木板牆上的釘子上一掛,拿起筷勺,端起一摞碗,趕快離開廚房。王媽媽怕麼兒,她只不過藉機發洩幾句,幾句之後就會轉移目標。果然,我剛經過堂屋左側樓梯,還未跨進我家門,就聽到她罵起來:“電燈這麼早就拉亮!天還亮晃晃的,又不是看不到。政府號召要節約一度電一滴水,這幸福是用鮮血換來的。這個月電費肯定貴到娘心尖尖上去了,”她的聲音又傷心,又氣粗理壯。
我想複習數學,被那沒完沒了的聲音吵得心煩,就只好到院門外去。天都黑得快垮下來,還說成白天?這電又不是你一個人繳費,每家每戶分攤。我心裡這麼一咕噥,就馬上想起被槍斃的照片,革命反革命,一張張掛滿了牆壁。不知為什麼,被槍斃的反革命褲子都掉下來,上面是血淋淋白花花的破腦袋,下面是黑糊糊不知什麼東西。說是怕囚犯自殺,怕他們到刑場路上掙扎逃跑,統統沒收了褲帶。男人的那玩意兒怎麼如此醜,而且只要是壞男人,捱了槍子,就會露出那玩意來?
3
乘涼的人,街沿擺龍門陣的人,全都回屋裡去了。我在路燈下,默默地看著功課。眼睛開始打架,書頁上字跡逐漸糊塗,扭動起來。我不時留意院門,怕被人插上,又要叫半天門,才會叫開。
我終於堅持不了,便拿起課本,端起小板凳,進院門。掩好重又厚的院門,拉上比粗槓子還長大的插銷。院子裡很靜,白天的喧鬧變得象前世的事,此時的寂靜讓人感到非常不真切。
閣樓門半敝著,我進去後,關上門。秋老虎過後,夜比白日裡要低許多度,天窗不時吹進些許風,空氣不那麼悶熱,但也不必蓋薄被。我脫掉衣服,換了件棉質布褂,躺在麥席上,扯過被單搭在身上。忽然布簾那邊,四姐和她男朋友德華在床上翻身的聲音傳入我耳旁,我的瞌睡頓時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四姐睡的那張床,以前是我們家幾個女孩擠著睡,正對著閣樓的門。另一張床,靠門口,也就是我這刻睡的床,稍微窄些,過去是我們家二個男孩睡。屋頂從左牆斜到右牆,那兒最低。布簾在我們長大後才掛上,花色洗得象豆沙,還有一小塊亞麻布連線兩牆和布簾,放著一個有蓋的小尿罐。
布簾那頭又響起動靜。德華掀開布簾進角落,解小便。他出來後,緊跟著是四姐下床進去。
我就這麼閉著眼睛,聽著床那邊太響的小便聲,成人的尿燥氣湧過來,我還是未動。直到他倆回到床上躺得沒聲息了,我才翻了一個身,眼睛對著屋頂的玻璃亮瓦。
我們家從小就居住在這樣一個男女混雜的環境裡,羞恥心,臉面,文明都是心裡在撐著,兄弟姐妹間,都已習以為常。現在我四姐的男朋友,一個非血緣的人擠進我們這間小屋,與我們住在一起,我感到非常不自在。
月光藍幽幽,從屋頂幾小片玻璃亮瓦穿透下來,使閣樓裡的漆黑籠罩著一種詭秘的色彩。房頂野貓踩著瓦片碎裂的屋簷,那麼重,象是一個人在黑暗中貼著屋頂行走,窺視瓦片下各家每戶的動靜。這個破損敗落的院子,半夜裡會有種種極不舒服的聲響。忽然我想起那個跟蹤我的男人的身影,他為什麼老跟著我,而不跟別的少女?我頭一回因此打了個冷顫。
究竟,究竟為什麼我會出生到這個一點沒有快樂的世界上?有什麼必要來經受人世這麼多輕慢、凌辱和苦惱?
我輕輕撩開衣服,這呼吸著的身體,已很羞人地長成了一個女人的樣子,有的部位不雅觀地凸了出來,在黑夜中象石膏那麼慘白。馬上就滿十八歲了,十八歲,應該看到生活令人興奮斑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