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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部分

二個星期後,母親不放心,就乘渡船去石板坡三姨夫原先的住房看他。打聽了幾個人,都說不知道。那兒已有一家六口住著,果真如三姨夫說的,房子交了公,房管局把房子裡傢什賣了,房子分給了人。

三姨夫在周圍流浪了幾天,無處可去,當然沒人給他上戶口,給定量的口糧。他臉和身子都餓腫了,這種時候要飯也太難了,乞丐越來越多,給剩飯的人幾乎沒有。他夜裡就住在坡下那個公共廁所裡,沒吃沒喝的,冷溲溲的天連塊爛布也沒蓋的,活活餓死了。眼睛也沒閉上,睜好大,住著三姨房子的女人一邊比劃一邊說。

屍體呢?母親覺得自己整個人直在搖晃,連忙扶住門框。

弄走了。那女人突然反應過來,對母親說:你是他啥子人?管你是啥子人,聽我一言,別再打聽他。他是勞改犯,別惹麻煩。說完女人把兩扇木門合攏,母親只得退出門檻,讓那門在面前哐噹一聲關上。

“我怎個就給他二塊錢?我身上明明還有五塊錢,他是專來投奔我們的。他在我們家有困難時還搭救過我們呢!那陣子我已經懷上了你,我是為了你,活活餓死凍死了他。以前他搭助我們時,真是大方。”母親用牙齒咬斷線,把針線收拾好,瞟了我一眼。那句她說過的話又響在我耳邊:讓你活著就不錯了。

那個公共廁所,和每個公共廁所沒多大差別,髒,臭,爛,兩隻腳踩得不小心,就會掉下糞坑。死在那種地方,比死在露天還不如。我覺得母親的後悔藥裡,全是自己的自圓其說——她可以頂住一切壓力,讓又病又餓的三姨夫在家中住下來,起碼住幾天是可以的。不過母親如果能頂住那種壓力,也太完美了點。她沒有那麼完美,她自私,她怕。米缸裡沒米,鍋裡沒油,而頭上隨時都可能有政治上的“揪辮子”。為了我的姐姐哥哥們,更是為了我,母親畏縮了。

為了我,母親行了不仁不義,讓三姨夫餓死。就這一點,我也不必再與她糾纏讀書的事,起碼今天我不能跟她鬧彆扭。

這麼說來,我還沒有出生,就是一個有罪的人?

2

收拾起碗筷,我到大廚房自家的灶前洗碗。一盞15瓦電燈懸在房中間,投下微光。髒碗都泡在炒菜用的大鐵鍋裡,水是涼的,爐火已滅了,燒熱水費煤,好在碗筷幾乎沒有油膩。父母說:我們窮歸窮,但我們得乾淨。每隔半月或二十天,就用鹼清洗碗筷,木鍋蓋和灶前的竹桌子。

女人響亮的哭泣聲,從正對著廚房的王媽媽家傳出。

沒隔一會,她家開著的門被一腳狠狠蹬上了。“成天打,有完沒完?想逼我進高煙囪呀?”王媽媽在勸架,同時也在罵架。她的麼兒和麼兒媳都有三個小孩了,還三天兩頭打架。鬧得王媽媽的二個女兒,即使回家也坐不上半天。一家三代人窩在一起,隔不了幾天,就有場戲演。

王媽媽的二兒子參加解放軍,正是1956年康巴藏族叛亂之時,被派到四川與西藏交界的川康地區剿匪。剽悍的康巴牧民馬隊,在草原上來去如風。夜裡摸了帳蓬,襲擊部隊,砍了所有俘虜的頭顱。後來國家調動大批飛機,空投傘兵,用噴火器迎著猛燒,才擋住了狂奔的康巴馬隊。象王媽媽兒子這樣的新兵去剿匪,乾脆是去送死。

王媽媽在一夜之間成了光榮的烈屬,逢八。一建軍節和春節,街道委員會都敲鑼打鼓到院子裡來,把蓋有好幾個大紅圓章的慰問信貼在王媽媽的門上。有一年還補發了一個小木塊,用紅字雕著“烈屬光榮”,醒目掛在門楣右側。王媽媽周身上下落得光彩,臉上堆滿喜氣。雞毛蒜皮一件事與人發生口角,不出三句話,她總會說,“我是烈屬。”

“兒子都沒了,你一回也不傷心落淚,”麼兒媳罵架時洗刷王媽媽。

“我為啥子要傷心,他為革命沒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她振振有詞地答道。

王媽媽死去的二兒子,是她四個兒女中生得最周正,也最聽話的,學習成績一直冒尖,本來該是讀大學的料,但十九歲的青年,覺得能當上解放軍那才是最了不起的事。

“兒子太乖,鬼都要來找,”工休從船上回家的王伯伯自言自語說。每次回家他心頭嘔氣,總還未到工休結束便返回船上。老二放大成五寸的黑白頭像,一箇中學生靦腆的笑容,鑲在玻璃鏡框裡,掛在立櫃和床間的牆上。每次我看見這照片,老是怕去想這顆頭顱是怎麼滾下地的。

三四歲的孩子,一上幼兒園就得被帶去參觀階級鬥爭展覽館。上幼兒園要繳幾元學費,我只能在幼兒園的圍牆外,眼紅地聽著圍牆內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