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長又寬的岸灘,沙泥裡混著鵝卵碎石,鏽黃鋼纜繃緊在地面。被波浪鑿打得傷痕累累的大礁石,猙獰地立在江水中。在漲水時讓水手膽寒的巨石,退水時變成一個形如烏龜的小島。
每年夏天,遠遠近近的人,都到江邊較平緩的石灘地段去洗澡。我們不說游泳而說洗澡。下河洗澡的人,翻動著或凸或扁的肚皮,與河水遊耍著。精瘦的小男孩們,打水仗,扔沙彈,一律光赤著身子。泊在駁船邊的貨船上的水手們,熱得發慌,黑亮著一身皮肉,栽個迷頭,泡進一江黃湯裡。對我們這些從未見過私人浴室廁所的人來講,有一江水,不管何種顏色,怎樣折騰都是福氣。長江從上游高原奔流到四川盆地中央,在重慶這一段,水勢已經不太急喘。但每年夏天江裡仍舊淹死不少人。很多是洗澡特膽大的,也有船翻扣斃在江裡的,被謀害扔到江裡的,當然也有對這個人世滿腔怨恨一頭栽下水的。死得再光彩,走得再冤枉,都一樣,長江絕不會被填滿。
“快走嘍,看水打棒!”滿街滿院吼聲象鑼鼓。幾條街上的人,趿著拖鞋,捧著飯碗,順坡跑向江邊。
看死屍,是南岸人日復一日刻板生活少有的樂趣。在彈子石渡口下端的迥水沱邊,有個鋸木廠。那兒水緩,岩石高,鋸屑總把那一段江水,擾成一種怪怪的濃湯。屍體沾裹著木屑,顏色不明不白,腫脹得象一段樹木,很難辯認出淹死的是什麼人。他們的衣服褲子早就被水流沖走,或是彆扭地裹在身體某一段,雖然幾乎赤裸,卻不易看出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