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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他住在他父母的木結構平房裡,一個房間隔成兩部分,有個小後門。我不太清楚他父母的經歷,只知道解放後某一年的某一個政治運動起,他父親成了受管制的“反社會主義分子”,開除工職。到底什麼樣的人算作“反社會主義分子”,連歷史老師也說不清。母親先是在銀行作職員,後也沒了工作,在家做些縫縫補補的事。他們早就不在人世了。他家房基是個斜坡,後門石塊壘起五六級,粗壯的黃桷樹枝椏往鄰居家伸延,那家人房子只有一間,就以黃桷樹依岩石搭了個吊腳樓。

歷史老師家後門還有棵葡萄樹,藤葉蔫巴巴的,欠肥料欠愛護。他有個弟弟,在文革武鬥中死去。他弟弟死後,那棵葡萄樹突然竄長,枝蔓四處勾延,纏著黃桷樹,貼著牆和瓦片,枝葉茂盛,而且果紅甜香。從樹葉上掉下的豬兒蟲也綠得瑩晶,蠕動著肥壯壯的身軀,葡萄引來許多偷摘葡萄的人。

在月圓的半夜裡,後門外面有怪叫和哭鬧聲。“是死兒變鬼,成樹精爬在樹上了。”鄰居九歲的小孩,中午睡了一覺,揉揉眼,直衝沖走到街上逢人便講,他說他看見的。他滿街滿巷走,被趕回家的母親當街賞了幾巴掌,才把他從夢遊中喚回,罰他在有齒的搓衣板上跪著。

大人打孩子,天經地義,看熱鬧的人只看不勸。就跟到江邊看淹死的人,山上看無頭屍體,路上突發病昏厥的人。人們的眼睛一般都睜著,很少伸出援手,倒不是怕死鬼替身。生生死死瘋瘋傻傻本是常事,不值得大驚小怪,每人早晚都要遇到。

歷史老師說他有幾個朋友,常在一起聚聚。“你來,你可聽聽他們談文學。你自己來挑挑書看,”他的口氣裡真有種希望我去的意思,這是他第一次誠懇地把我當平輩。他們都是一群有同等經歷或背景的人,幾個人聚在一起,讀書談文,討論共同感興趣的題目。聽自己改裝的收音機,他們不象這裡的一般居民,只有收香港電臺的流行歌曲,他們聽別的節目,收別的臺:美國英國的中文短波廣播。這些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收聽“敵臺”,三十來年,都是要判重刑的,雖然到1980年已查得不如前些年那麼嚴了,干擾音也不那麼強了,但一提起這二個字,還是讓人心驚肉跳。

這地方,暴雨若下起來,非常驚人,從山坡上能看見閃電和雷雲,在江面狂飛,但暴雨不會長過十分鐘。就跟重慶人胸中有氣得出,氣未出盡就收常叫人受不了的是這個城市長年細雨綿綿,非要把每家每戶的木傢俱黴掉爛掉,所有的蟲類都趕出牆縫,湊熱鬧到餐桌前聚會一番,才稱心如願。

細雨下起時,石板的街面全是泥漿,滑溜溜的,沒一處乾淨。雨下得人心煩百事生,看不到雨停的希望。冬季下雨天特別多,買不起雨靴的人,就只能穿夏天的涼鞋。冰冷的雨水從腳趾往外擠,凍得渾身直打顫。

細雨,有時細得變成了霧,在空中飄忽不落,看不清遠處,更看不見江對岸,僅僅聽得到江上的汽笛呼喊著,相互警告。

在這麼一個細雨天,我順江往山坡上爬,石階不平整,好象一踩就會滑動。我戴了頂舊斗笠,竹葉已從折斷的邊框伸出根鬚,斗笠前沿成串滴水,必須身子朝前傾,雨水才不致於灑在身上。

歷史老師家的門是假合上的。據他說,鄰居是不去他家的。不去怕是有什麼禁忌,而禁忌就是對我的誘惑。我站在他家屋簷下,心裡裝滿誘惑,叫門。

等了好半天,也沒人應。

我輕輕推門走了進去。一張婦人的照片端正地在書櫥上,她的頭髮雖說是全中國一樣的掛麵式,但攏在腦後,漆黑油亮,橢園臉,脖子邊是件毛衣,外套了件粗呢的大衣。這感覺讓我怦然心動。不用指點,我知道是他的母親。和他象極了,她的神色象有話要對我說。

在屋角有個用水泥糊補起來的瓷瓶,看得出原有古色古香的鳥樹山水。有一臺老式唱機在緊靠書櫥的獨腳凳上。窗外的竹林,被雨打得青綠一片。過道有粗粗細細的竹竿,擱在橫空的兩個樑柱上,洗過的衣服串在上面,在這細雨中耐心地陰乾。

屋子裡許多地方,椅子,床頭,櫃子都擱著書,還有報紙。他和他的朋友都嗜書如命。他們聚會時可以一晚上不說話,各人看各人的書,也會一夜吵鬧不休,為書,為書中人的命運。

有好幾次,我就這麼在夢裡去歷史老師家。然後象他那些聚會的朋友們一樣,在房間的哪個角落裡坐下來,手裡捧著一本書,聽他們說話,整段整段背誦書里美麗的篇章。

也可能我膽小,見生人不習慣,也可能我心懷鬼胎,不想讓他的那批朋友看到我,我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