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結婚請客,本來沒計劃你們,既然來了,那就吃好喝好,不過話說在前頭:今天誰都不許送禮!”一群生意人都笑,說哪有結婚不收紅包的,一定要給。區老闆帶頭:“哎呀,你請客我送禮,天經地義!別的不說了,這些你收下!”眾人相繼掏兜,也是事情太急,連紅包都沒準備,一摞摞全擺到桌面上。老潘愣了:“這麼多?”區老闆謙虛:“不多不多,這就不叫錢!一點小意思!”老潘脖子都紅了,像害羞又像惱怒,琢磨了半天,說要不這樣吧,一家給一張,剩下的拿回去,心意我領了。眾人當然不肯,區老闆搖頭晃腦地笑:“沒這個道理!要麼不收,要麼不收,一家給一張——這不是罵人嗎?”老潘正色:“那就不收!”區老闆擠了擠眼:“兄弟們,他說不收,行嗎?”眾人大叫:“不行!”老潘沒主意了,看看我又看看曾小明,臉上明顯有了怒意,顧菲拽他一下,湊過去低聲說了句什麼,老潘點點頭,轉身告訴區老闆:“老婆在場,有些話不好說,讓她先走吧。”我長出了一口氣,心想這傢伙總算想通了,接著聽見他告訴顧菲:“別坐公交了,打出租吧,咱們今天賺了不少錢。”幾個傢伙同時起鬨,說新娘不用著急,知道你們晚上還有工作,放心,很快就放他回來。顧菲笑笑出門,老潘又倒了一杯酒,手一拱:“這杯我敬大家,謝謝了!”滿屋子歡聲雷動,區老闆大笑:“哎呀,這才是好朋友嘛!”老潘緩緩坐下,不笑了:“各位年紀都比我大,有的我該叫大哥,有的我該叫叔叔,都是場面上混的,要點臉,把錢收起來。”這話太重了,屋子裡立刻靜了下來,不過掏出來的錢潑出去的水,誰都不肯往回拿。老潘點點頭:“那我告辭了。賬已經結了,你們吃好喝好。”然後轉向我和曾小明:“你們倆,想陪就留下,不想陪跟我一起走。”我尷尬之極,眾人也是面面相覷,還是區老闆機靈,砰地關了門:“哎呀,潘法官,不收錢可以,逃席不行,除非你把我灌倒!”旁邊的人也反應過來,齊齊堵住門口,七嘴八舌地亂叫:“對,不許走!今天不醉無歸!”老潘低頭硬衝,眾人捨命抵擋,撕扯了幾個回合,到底好漢不敵人多,怎麼都擠不過去,區老闆大聲吆喝:“來呀,請潘法官入座!”眾人發一聲喊,有的推,有的架,活活把他摁到了座位上。我一直在旁邊看著,發現老潘的臉色越來越青,額頭大筋突突亂跳,知道大事不好,趕緊過去勸他:“已經這樣了,你就”還沒說完,他猛虎般躥了起來,兩眼怒睜,雙手發力,嘴裡大吼一聲,哐啷把桌子掀翻了,一時間杯盤亂響,湯水四濺,滿屋子鈔票亂飛,所有人都驚呆了,區老闆撲通坐倒:“哎呀,哎呀,這這”老潘大步而出,在門口狠狠瞪我一眼,摔門揚長而去,我腦海裡一片空白,下意識地喝了杯酒,看見那些錢翩翩飛舞,宛轉落地,或浸牛肉湯,或沾鯉魚鱗,每一張都有一個深情凝望的毛主席。
第二天我去找曾小明,曾小明一拳砸在桌子上:“操他媽的!我是為了誰?我是為了誰?!”再去找老潘,他也有道理:“那些錢能拿嗎?拿了還怎麼辦案?”我說你也太絕了,他們終究是一片好意。他冷笑:“好意?我要不是法官,他們還有這好意嗎?我要收了他們的好意,這法官還做不做?”
時光如水,一瞬十年,現在的潘志明頭上已經有了白髮,再也做不成法官,雖然他從沒收過一分錢的好意。
天快黑了,我開車下山,老潘一直不說話,我問他是不是想跟顧菲復婚,他艱難地笑了笑。我心想真是冤孽,接著問他:“聽說陸老闆還在騷擾顧菲,你打算怎麼辦?”他慢慢抬起頭,哀求一樣地對我說:“別問了,別問了好不好?”我長嘆一聲,開啟CD,聽見北大詩僧悠遠淒涼的歌聲:
英雄功業今何處,
長空明月在,千年照青冢。
金宮玉殿生荒草,
紅顏頭如雪,胭脂隨水東。
前世恩,來生恨,都付了黃卷與青燈,
青衫溼,關山遠,更難堪長亭連短亭。
紅塵千丈路,人間生死情,
此一去萬古不相逢
老潘到了,我停下車,看見他一步一頓地往裡走,月亮明晃晃地照著他高大的身軀,顯得格外蒼涼。快到門口了,他轉過身,臉上的股肉騰騰抽搐,顫聲問我:“我只不過想做個好人,怎麼會這麼難?怎麼會這麼難啊?”
(二十二)
又是人間六月,花香瀰漫。城市裡每天都會有人死去,一些人哭幾聲,另外的人依然歡笑不止。
林文忠到本市出差,找我吃飯,說起老潘的遭遇,他唏噓長嘆:“老潘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