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友善的說笑的口氣,談著他們互相供應的音樂會,
就是說克利斯朵夫的琴聲和少校的笛聲。克利斯朵夫想走了;可是軍官留著他,越扯越
遠的談著音樂問題。突然之間他停下來,說:“來看我的加農。”
克利斯朵夫跟著他,心裡想,要他克利斯朵夫來對法國炮隊發表意見有什麼用。但
軍官得意揚揚拿給他看的是音樂上的加農,是他費盡心血寫成的樂曲,可以從末尾看起,
等①於一種迴文體;或者兩人同時看:一個在正面看,一個在反面看。這位少校是多藝
學校出身,一向有音樂嗜好;但他所愛於音樂的特別是那些難題;他覺得音樂——(有
一部分的確如此)——是一種奇妙的思想的遊戲;他竭力想出並且解決音樂結構上的謎,
都是愈來愈古怪,愈來愈無用的玩藝。他服務軍中的時代,當然無暇培養這個癖;但自
從退休之後,他全部的熱情都放在這方面了;他為此所花的精力,不下於當年在非洲大
沙漠中為追逐黑人或躲避他們的陷阱所花的精力。克利斯朵夫覺得這種謎很好玩,便提
出了一個更復雜的。軍官歡喜極了;他們互相比賽巧妙:你來一個我來一個的搞出了一
大堆音樂謎。兩人直玩得盡興之後,克利斯朵夫才上樓。可是第二天清早,鄰居已經送
來一個新的難題,那是他費了半夜的功夫想出來的;克利斯朵夫拿來解答了。兩人這樣
的繼續比賽,直到有一天克利斯朵夫厭倦之極而認輸了方始罷休:這一下,軍官可樂死
了。他認為這個勝利等於把德國打敗了。他請克利斯朵夫去吃飯。克利斯朵夫老實不客
氣說他的音樂作品惡劣之至,而一聽他在風琴上嗚嗚的奏著海頓的行板,又高聲嚷著說
受不了。克利斯朵夫這種率直的態度居然博得了夏勃朗的歡心。從此他們常常在一塊兒
談天,但不再提到音樂了。克利斯朵夫對於這方面的廢話完全不感興趣,寧可把話題轉
到軍隊方面。那正是軍官求之不得的。音樂對這個可憐的人不過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消遣;
他心裡其實非常苦悶。
①加農(Canon)為近代的大炮,同時亦是一音樂術語,是一種輪唱曲(通譯
作〃卡農〃)。此處用諧音作雙關語。
於是他姊姊不倦的敘述出征非洲的經過。偉大的事蹟,可以和比查爾跟高丹士的故
事媲美。克利斯朵夫不勝驚愕的①聽著這篇奇妙而野蠻的史詩,不但在他是聞所未聞,
便是在法國也差不多沒人知道:二十年中間,少數的法國徵略者在黑色的大陸上,被黑
人的軍隊包圍著,連最簡單的行動工具都沒有,他們消耗了多少英勇的精神,巧妙而大
膽的行動,超人的毅力,跟膽怯的輿論和政府奮鬥,違反了法國的志願替法國征服了一
片比它本身更廣大的疆土。這件行動裡頭有一陣強烈的歡樂氣息和血腥味道,讓克利斯
朵夫看到了一批現代冒險家的面貌。他們生在今日的法國不但是出人意料,並且也是今
日的法國羞於承認的:政府為了自己的面子關係,特意把一重帷幕蓋在他們身上。少校
提高著嗓子講到這些往事,興高采烈的敘述大規模的圍剿,以人為目標的行獵:在那個
沒有僥倖可圖的國土裡,他時而追逐土人,時而被土人追逐。他還在悲壯的故事中穿插
一些有關地質的描寫。克利斯朵夫聽著他,望著他,眼看這樣的壯士放棄了活動,成日
搞著些可笑的玩藝,覺得非常同情,心裡想他怎麼能過這種日子。他提出這一點問他。
少校先是不大願意向一個外國人解釋心裡的怨恨。但法國人大半是多嘴的,尤其在責備
別人的時候:“象他們現在這樣的軍隊,教我去幹什麼?當水兵的搞著文學。當步兵的
搞著社會學。他們無所不幹,只除了打仗。他們連準備也不準備,只准備不打仗;他們
把戰爭變成哲學問題戰爭的哲學,嘿!談天說地,廢話連起,那可不是我的事。
還不如回家寫我的加農!”
①比查爾與高丹士均十六世紀時西班牙冒險家:前者征服秘魯,後者征服墨西哥。
他還有最大的苦悶不好意思說出來:特務使軍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