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吹過一陣風,他們就會改變的;我們不應當依賴他們,而應當象那位十七世
紀的名人所說的:
“上帝給了我朋友;又把他們收回去了。他們把我遺棄。我也把他們丟了,從此只
字不提。”
自從他那天離開了奧裡維的屋子,奧裡維再沒訊息給他;他們之間似乎一切都完了。
克利斯朵夫不想再交新朋友,以為裴萊尼伯爵夫婦也是那些自稱為他的朋友的時髦人物,
所以完全不想跟他們見面,倒反有心躲避他們。
不但如此,他還想躲避整個的巴黎。他需要在親切而孤獨的環境中隱遁幾個星期。
啊!要是他能夠到故鄉去靜修幾天的話,——只要幾天就行了!這種思想慢慢的變成了
一種病態的慾望。他要再見他的萊茵,他的天空,埋著他的亡人的土地。他非要重見一
次不可。但那是有被捕的危險的:從他亡命以來,通緝令始終沒撤銷。可是他覺得,為
了要回去,哪怕只是回去一天,他什麼傻事都會做出來的。
幸而他和一個新的保護人提到這個心願。德國使館有個青年隨員,在某次演奏他作
品的晚會中遇到他,說他的祖國對於一個象他那樣的音樂家一定是很得意的,克利斯朵
夫很心酸的回答:“不錯,祖國為了我得意極了,甚至於讓我死在國門外面而不許我進
去。”
年輕的外交官要他把原因解釋了。過了幾天,他去找克利斯朵夫,對他說:
“上面有人關切你。一個地位極高的人物,有權使那個通緝令暫時不生效力的人,
知道了你的情形,很表同情。我不知道你的音樂怎麼會使他喜歡的;因為——(我們之
間不妨老實說)——他趣味並不高明,但是個聰明人,心很好。他此刻雖不能馬上撤銷
你的通緝,但倘若你想回去兩天,看看你的家屬的話,地方當局可以裝聾作啞。這兒是
一張護照。你到的時候跟離開的時候教人家驗一驗。諸事小心,別引起人家的注意。”
克利斯朵夫又見到了一次故鄉。依照人家答應的期限,他耽了兩天,只跟鄉土和埋
在鄉土裡的人敘了一番舊話。他看到了母親的墳。草長得很長,但鮮花是新近供上的;
父親跟祖父肩並肩的長眠著。他坐在他們腳下。墓背後便是圍牆,高頭是一株長在牆外
凹陷的路上的慄樹的樹蔭。從矮牆上望過去,可以看到金黃色的莊稼,溫暖的風在上面
吹起一陣柔波,太陽照著懶洋洋的土地;鵪鶉在麥田裡叫,柏樹在墓園上面簌簌的響。
克利斯朵夫自個兒在那裡出神,心非常安靜:雙手抱著膝蓋坐著,背靠著牆垣,望著天。
他把眼睛閉了一會。啊,一切多單純!他彷彿就在自己家裡,和親人在一塊兒。他和他
們捱得很近,手握著手。這樣的過了幾小時。傍晚,沙子起的走道上忽然有腳步的聲音。
守墓的人走過,對坐在地下的克利斯朵夫望了望。克利斯朵夫問那些花是誰供的。那人
回答說是普伊農莊上的主婦,每年總得上這兒來一二次。
“是洛金嗎?”克利斯朵夫問。
他們就此攀談起來。
“你是兒子嗎?”園丁問他。
“她有三個兒子呢,”克利斯朵夫回答。
“我說的是漢堡的那一個。其餘兩個都沒出息。”
克利斯朵夫的頭微微望後仰著,一動不動,不作聲了。太陽下山了。
“我要關門了,”園丁說。
克利斯朵夫站起來,和他在墓園中繞了一轉。園丁帶他去看他住的地方。克利斯朵
夫在那裡停了一會,看看死者的留名。啊,多少熟人的名字都在這兒了!老於萊,——
於萊的女婿,——還有他童年的伴侶,和他玩耍的小姑娘,——最後有一個名字使他心
中一動:阿達!大家都得到安息了
晚霞如帶,鋪在平靜的天邊。克利斯朵夫走出墓園,在田野裡溜達了好久。星都亮
起來了
第二天他又去,在老地方消磨了一個下午。但上一天那種恬靜的心境變得活躍了。
心中唱著一支無愁無慮的快樂的頌歌,他坐在墓欄上把那支歌用鉛筆記上小冊子。一天
又這樣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