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利的大多數人,一朝看到克利斯朵夫思想豐富,而憑著創造的想象力(表面上不免有
點兒雜亂)表現得有些笨拙的時候,當然要惱怒了。一般當書記的傢伙,只知道所謂風
格便是文社學會里的公式,只消把思想放進去,象烹飪時把食物放入模子一樣:所以他
們一再指責克利斯朵夫不會寫作。至於他最好的一批朋友,不想了解他的,或是因為老
老實實的愛他(因為他使他們幸福)而真能瞭解他的,都是在社會上沒有發言權的無名
的聽眾。唯一能夠替克利斯朵夫作強有力的答覆的奧裡維,和他分離了,似乎把他忘了。
於是克利斯朵夫同時落在他的敵人和他的崇拜者手裡;這兩種人作著競爭,看誰把他損
害得更厲害。他厭惡之餘,絕對不加聲辯。有一回他在一份大報上讀到一個為大眾的愚
昧與寬縱所造成的藝術界權威,——一個僭越的批評家對他的宣判,他聳聳肩說:
“好罷,你批判我罷。我也批判你。一百年以後看你們投降不投降!”
可是眼前到處是對他的毀謗;而群眾照例是有一句信一句,對於最荒謬最卑鄙的控
訴都信以為真。
克利斯朵夫彷彿覺得自己的處境還不夠困難,居然挑了這個時期跟他的出版家反目。
其實他沒有什麼可以抱怨哀區脫的,他依次印行他的新作,跟他的交易也很誠實。固然,
這種誠實並不能使他不訂立對克利斯朵夫不利的契約;但這些契約他是遵守的,只嫌遵
守得太嚴格。有一天,克利斯朵夫出乎意外的發見他的七重奏被改為四重奏,一支普通
的鋼琴曲被改為——而且改得很笨拙——四手的鋼琴曲,事先都沒通知他。他便跑去見
哀區脫,把這些違法的樂譜丟在他面前,問:“你知道這個嗎?”
“當然知道。”
“你意然敢竟然敢私自竄改我的作品,不經我的許可!”
“什麼許可?”哀區脫靜靜的說。“你的作品是屬於我的。”
“也是屬於我的!”
“不是的,”哀區脫語氣很溫和的說。
克利斯朵夫跳起來:“怎麼,我的作品會不屬於我的?”
“你把它們賣掉了。”
“你這是跟我開玩笑了!我賣給你的是紙。你要拿它去賺錢,儘管去賺罷。但寫在
紙上的是我的血,是屬於我的。”
“你什麼都賣給我了。以初版每份三十生丁計算,我已經預付你三百法郎,作為你
賣絕的代價。在這種條件之下,你把作品的全部權利都讓給我了,沒有任何限制,也沒
有任何保留。”
“連毀掉它的權利也在內嗎?”
哀區脫聳聳肩,按了鈴,對一個職員說:“把克拉夫脫先生的案卷給拿來。”
他靜靜的把契約條文念給克利斯朵夫聽,那是當時克利斯朵夫並沒看過一遍就簽了
字的,——也是依照音樂出版家普通契約的規則訂的:——“哀區脫君取得作家全部的
權利,由哀區脫獨家出版,發行,鐫版,印刷,翻譯,出租,出售,在音樂會,咖啡店
音樂會,舞場,戲院等處演奏,加以修正,改削,以便適合任何樂器,或增加歌辭,或
更換題目,或均由哀區脫君自由處理,與任何人無涉”
“你瞧,”他說,“我還是極客氣的呢。”
“不錯,”克利斯朵夫說,“我得謝謝你。你還可以把我的七重奏改成咖啡店音樂
會里的小調呢。”
他不作聲了,狼狽不堪的把手捧著頭,再三說:“我把靈魂出賣了。”
“放心罷,”哀區脫帶著譏諷的口氣,“我決不濫用我的權利。”
“你們的共和國竟允許有這種交易嗎?你們說人是自由的。實際上你們卻是在拍賣
思想。”
“你已經取得了代價,”哀區脫回答。
“是的,三十生丁,”克利斯朵夫說。“拿回去罷。”
他在袋裡掏著,想拿出三百法郎來還給哀區脫,可是拿不出。哀區脫微微笑著,帶
著輕蔑的神氣。這笑容使克利斯朵夫愈加有氣。
“我要我的作品,”他說,“我向你贖回來。”
“你沒有贖回的權利,”哀區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