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
魔猖獗了,跟那些被同類的妖魔掀動起來的別的靈魂相擊相撞它們投入彼此的懷抱,
緊緊的摟著。我們也說不出那是恨是愛,還是互相毀滅的瘋狂——總而言之,所謂
情慾是靈魂做了俘虜。
克利斯朵夫一無結果的掙扎了十五天以後,又回到阿娜家裡。他離不開她了。他精
神上悶死了。
但他繼續奮鬥。回來那晚,他們倆都推託著避不見面,也不在一塊兒吃飯。夜裡,
兩人戰戰兢兢的各自鎖在房裡。——可是沒用。到了半夜,她赤著腳跑來敲他的門,他
開了,她爬到他床上,渾身冰冷的靠著他,悄悄的哭了,把淚水沾著克利斯朵夫的腮幫。
她竭力教自己靜下來,可是心中太痛苦了,壓制不住,把嘴唇貼在克利斯朵夫的頸上,
嚎啕大哭。他看她這樣難過,倒嚇得把自己的痛苦忘了,只能說些溫柔的話安慰她。她
呻吟著說:“我受不了,我願意死”
他聽了心如刀割,想擁抱她,被她推開了。“我恨你!為什麼你要跑到這兒來?”
她掙脫了他的臂抱,翻過身去。床很窄;他們雖然竭力避免,還是要互相碰到身體。
阿娜背對著克利斯朵夫,又忿怒又痛苦,索索的抖個不住。她把他恨得要死。克利斯朵
夫垂頭喪氣,一句話都不說。阿娜聽到他呼吸困難,便突然轉過身來,勾著他的脖子,
說道:“可憐的克利斯朵夫!我給你受罪了”
他破題兒第一遭聽見她有這種憐憫的口吻。
“原諒我罷,”她說。
“咱們倆彼此都是一樣的,”他回答。
她抬起身子,似乎不能呼吸了。傴著背,坐在床上,她好不喪氣的說:“我完了
這是上帝要我完的。他把我交給了敵人我怎麼能反抗他呢?”
她這樣的坐了好久,才重新睡下,不再動彈。天快亮了,屋裡有了一道朦朧的光。
半明半暗中,他看見她痛苦的臉偎著他的臉。他輕輕的說了聲:“天亮了。”
她一動不動。
於是他說:“好吧,管它!”
她睜開眼來,下了床:神氣疲倦得要死。她坐在床沿上望著地板,用著毫無生氣的
音調說:“我預備今晚上把他殺了。”
他嚇了一跳,叫了聲:“阿娜!”
她沉著臉,瞪著窗子。
“阿娜,”他又說。“天地良心!不應該殺他呀!這樣一個好人!”
她跟著說:“對,不應該殺他。”
他們彼此望著。
那是他們久已知道的,知道那才是唯一的出路。兩人都不能過欺騙丈夫欺騙朋友的
生活,同時也從來沒想到一塊兒逃亡的念頭,心裡都明白這不是個解決的辦法:因為最
難受的痛苦,並非在於分隔他們的外界的阻礙,而是在於他們內心的阻礙,在於他們不
同的心靈。他們既不能分離,也不能共同生活。簡直毫無辦法。
從那時期,他們不接觸了:死神的影子已經罩在他們頭上;他們倆把彼此都看作神
聖的了。
可是他們不願意決定日子,心裡想:“等明天罷,明天罷”實際上他們永遠不
敢正視這明天。克利斯朵夫剛強的靈魂常常起來反抗;他不承認失敗;他瞧不起自殺,
不能下這種可憐的結論,把偉大的生命白白送掉。至於阿娜,既然以她的信仰而論,這
樣的死就是永遠不得超生,那她又何嘗①是甘心情願的?可是事勢所迫,彷彿非死不可
了。
第二天早上,他見到了勃羅姆,這是欺騙了朋友之後第一次和他單獨相見。至此為
止他居然能避著他。這一下他可受不住了,竭力要想法不跟勃羅姆握手,不在桌子上跟
他一塊兒吃飯:那是每口東西都會梗在喉頭咽不下去的。握他的手,吃他的麵包,那不
等於猶大的親吻嗎?最可怕的還②不是自己瞧不起自己,而是想到勃羅姆一朝得悉
之下的悲痛一轉到這個念頭,他真象受刑罰一樣。他知道勃羅姆是永遠不會報復的,
是不是有力量恨他都成問題,可是要絕望到什麼程度簡直不能想象他要用怎樣的目
光看待他呢?克利斯朵夫覺得受不了他的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