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時間愛一個物件愛得怎麼長久。
下一天和以後的幾天,他都來了。他對克利斯朵夫有了那種青年人的熱情,把他教
的東西都學得很有勁——然後,高潮低下去了,來的次數減少了然後他不來了,
又是幾星期的沒有影蹤。
他輕佻,健忘,自私得天真,親熱得真誠,心地很好,非常聰明,可捨不得用這個
聰明。人家因為喜歡看到他,便處處原諒他。他是幸福的
克利斯朵夫不願意批判喬治,也不怪怨喬治。他寫信給雅葛麗納,謝謝她教兒子來
看他。她復了一封簡訊,顯而易見是壓著情感寫的;她只希望克利斯朵夫照顧喬治,指
點他怎麼做人,語氣之間沒有想和克利斯朵夫見面的表示。為了怕觸動舊事,也為了高
傲,她不敢來找他。而克利斯朵夫也覺得不被邀請就沒有權利先去。——所以他們不相
往來,只偶爾在音樂會里遠遠的看到,還有孩子難得的訪問使他們之間有點兒聯絡。
冬天過去了。葛拉齊亞很少來信。她對克利斯朵夫始終保持著忠實的友誼。但因為
是真正的義大利女子,很少感傷氣息,只關心現實,所以她即使不一定要看到了朋友才
會想其他們,至少要看到了他們才會想起跟他們談天的樂趣。為了保持心中的記憶,她
非要把眼睛的記憶常常更新一下不可。因此她的信變得簡短而稀少了。她從來不懷疑克
利斯朵夫的友誼,好似克利斯朵夫從來不懷疑她的友誼一樣。但這種信念所能給人的,
多半是光明而不是熱度。
克利斯朵夫對於這些新的失意不覺得怎麼難過。音樂方面的活動儘夠消磨他的光陰。
到了相當的年齡,一個強毅的藝術家大半在藝術中過活,實際生活只佔了很少的一部分;
人生變了夢,藝術倒反變了現實。和巴黎接觸之下,他的創造力又覺醒了。只要看到這
個大家都在埋頭工作的都市,你就受到極大的刺激。便是最冷靜的人也會感染它的狂熱。
克利斯朵夫在健康的孤獨生活中休息了幾年,養精蓄銳,又有一筆精力可以拿來消耗了。
法國人的不知厭足的好奇心,在音樂的技術方面有了新的收穫;克利斯朵夫拿著這筆新
的財產,也開始去搜尋他的新天地;他比他們更粗暴,更野蠻,比他們走得更遠。但他
現在這種大膽的嘗試,再也不是憑本能去亂碰的事了。克利斯朵夫一心一意追求的是
“清楚明白”。他的天才,一輩子都跟著緩一陣急一陣的流水的節奏;它的規則是每隔
一個時期就得從這個極端轉換到另一個極端,而把兩端之間的空隙填滿。前一個時期,
他把自己整個兒交給“在秩序的面網底下閃爍發光的一片混沌”,甚至還想撕破面網看
個真切;可是他忽然感到要擺脫混沌的誘惑,重新把理性蓋住人生的謎了。羅馬那股徵
略天下的氣息在他身上吹過了。象當時的巴黎藝術一樣(那是他不免有所感染的),他
也渴望著秩序。但並非依照那般疲倦不堪的開倒車的人的方式,他們只能拿出最後一些
精力保護他們的睡眠;——也不是華沙城中的秩序。那般好好先生回到了聖?桑與勃拉
姆斯的①路上,——回到了一切藝術上的勃拉姆斯,把學校裡的功課做得挺好,因為求
安靜而回到平淡無味的新古典派去了。他們的熱情不是消耗完了嗎?哼!朋友們,你們
疲倦得真快我所說的可不是你們的秩序。我的秩序不是這一類的,而是要靠自由的
熱情與意志之間的和諧建立起來的克利斯朵夫在自己的藝術中竭力想做到一點,就
是使生命的各種力量得到平衡。那些新的和絃,那些被他在音樂的深淵中挑起來的妖魔,
他是用來建造條理分明的交響樂的,建造陽光普照的大建築的,象蓋著義大利式穹窿的
廟堂一樣。
這些精神的遊戲與鬥爭,消磨了他整個的冬天。而冬天過得很快,雖則有時候,克
利斯朵夫在黃昏時做完了一天的工作,回顧著一生的成績,也說不出冬天究竟是短是長,
他自己究竟是少是老
…
①一八三一年華沙被俄軍佔領時,波蘭外長塞巴斯蒂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