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睡著。只有半夜裡,
狐狸在林間悲啼。那是嚴冬將盡的時節。遲遲不去的冬天。永無窮盡的冬天。似乎快完
了,不料它又重新開始。
可是一星期以來,昏睡的土地覺得它的心復活了。似是而非的初春悄悄的溜入空中,
溜入冰凍的地下。象翅膀一般伸展著的櫸樹枝上,雪滴滴答答的掉下來。一望皆白的草
原上面,已經有些嫩綠的新芽象針尖似的探出頭來;它們周圍,在雪的空隙中間,潮溼
的黑土彷彿張著小嘴在那裡呼吸。每天有幾個鐘點,在堅冰底下昏睡的流水重新吐出喁
喁的聲音。光禿的林中,幾隻鳥唱出尖銳響亮的歌。
克利斯朵夫對這些都沒留意。在他,一切都跟從前一樣。他不是成天在房裡打轉,
就是在外邊亂跑,絕對沒法休息。靈魂被內心的妖魔分割完了。它們在那裡互相搏鬥。
被壓制的情慾照舊發瘋般的亂衝亂撞。而憎惡情慾的心理也是同樣的激烈。它們互相咬
著咽喉,要拚個你死我活,克利斯朵夫的心被它們撕裂了。同時還有關於奧裡維的回憶,
關於他死亡的哀痛,創造欲不得滿足的苦悶,看到了虛無而竭力反抗的傲起。總而言之,
所有的妖魔都在他心裡,不讓他有一分鐘安靜。即使有高潮退落,表面上比較平靜的時
候,他也孤獨到極點,在心中找不到一點兒自己的東西:思想,愛情,意志,都被毀盡
了。
創造!創造才是唯一的救星。把生命的殘渣剩滓丟在波濤裡罷!乘風破浪,逃到藝
術的夢裡去罷!創造!他要創造,可是辦不到。
克利斯朵夫的工作一向是沒有規律的。在身心康健的時候,他非但不用擔憂精力會
衰竭,倒反覺得過於旺盛的元氣是種累贅。他完全逞著性子,高興工作就工作,不高興
工作就不工作,沒有任何固定的規則。實際上他隨時隨地都在工作,頭腦從來不空閒的。
生命力沒有他那麼豐富而更深思熟慮的奧裡維,曾經屢次告誡他:
“小心點兒。你太信任你的力了。那好象山上的激流:今天滔滔滾滾,明天可能點
滴無存。一個藝術家應當把他的才氣抓在手裡,不能隨便揮霍。你應當疏導你的精力,
把它納入正規。你得用習慣來約束自己,按時按日的工作。這種習慣對於一個藝術家的
重要,不下於操練步法之對於一個士兵的重要。逢到精神騷動的時候,——(那是永遠
免不了的),——工作的習慣等於你的一副鐵甲,可以使你的心靈不至於崩潰。我很知
道這一點。我能夠活到現在,就是靠了它。”
克利斯朵夫聽了只是嘻嘻哈哈:“那對你是好的,朋友!厭倦人生嗎?哼!我才不
會呢!我胃口太好了。”
奧裡維聳了聳肩膀:“物極必反。最強壯的人鬧起病來是最危險的。”
奧裡維的話此刻證實了。朋友死了以後,克利斯朵夫的內心生活並不馬上枯竭,可
是變得斷斷續續的,會突然之間奔瀉一陣,然後又埋在泥土底下不見了。克利斯朵夫沒
留意這情形;那時他對什麼都無所謂。悲痛與方在萌動的情慾佔據了整個的思想。——
但是颶風過後,他又想找那個泉源來解渴的時節,便什麼都找不到了。只有一片沙漠,
一滴水都沒有。心靈枯涸了。他儘管在沙土中挖掘,想教地下的潛流飛湧出來,儘管不
惜任何代價的要創造,精神可不聽指揮了。他不能向習慣求救。而習慣才是忠實的盟友;
我們有時會把一切的生活意義都失掉,只有它始終如一,永遠跟著我們,一聲不出,一
動不動,直瞪著眼睛,抿著嘴唇,用它那雙穩定的,從來不哆嗦的手,帶著我們穿過危
險的行列,直到我們重見光明,對人生又有了興趣的時候為止。克利斯朵夫卻是孤零零
的,他的手在黑夜裡碰不到一隻援助他的手。他沒有力量再爬上山頂去迎接陽光。
這是最兇險的關口。他覺得快要發瘋了。有時他跟自己的頭腦作著荒唐而狂亂的鬥
爭,因為他象狂人一樣有些執著的念頭,數目和他糾纏不清:他往往數著地板,數著森
林中的樹木。有時根音的數目字與和絃的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