輿
論。她覺得自己頗有勇氣為了朋友而冒犯輿論了。從此以後,他們親密的程度使她覺得,
倘若因為怕人議論(那是不可避免的)而把兩人的友誼再藏起去,未免太懦怯了。她隨
時招待克利斯朵夫,和他一起出去,散步,上戲院,當著眾人跟他挺親熱的談話。誰都
以為他們倆是一對情侶了。甚至高蘭德也覺得他們過於招搖,和葛拉齊亞隱隱然提了一
句,葛拉齊亞微微一笑攔住了她的話,若無其事的扯到別的問題上去了。
可是她並沒給克利斯朵夫什麼新的權利。他們不過是朋友而已;他和她說話的時候,
口氣老是那麼親切,恭敬。兩人之間再沒有什麼隱瞞的事,一切都彼此相商。克利斯朵
夫不知不覺的在她家裡有了相當的權威:葛拉齊亞常常聽從他的勸告。自從在療養院中
過了一冬以後,她完全變了:憂慮和疲勞損害了她素來結實的身體。便是精神也受到了
影響。雖然以前那種使性的脾氣還留著一部分,她可另外有一點兒更嚴肅更沉著的氣息,
更加想努力進修,慈愛待人,不教旁人痛苦。克利斯朵夫的無所為而為的溫情,純潔的
心地,把她感動了;她預備將來把克利斯朵夫已經不敢再希望的幸福給他,就是說跟他
結婚。
他自從被她拒絕以後,從來沒向她再提那個話,也不敢再提。但他對於這個不可能
的夢想始終抱著遺憾。儘管他尊重朋友的話,但她把婚姻看作完全虛空的議論並沒使他
信服;他還是相信,兩個相愛的人,用一種深刻而虔敬的愛情相愛的人的結合,是人生
最大的幸福。——等到他和亞諾夫婦相遇之下,心裡更覺得遺憾了。
亞諾太太五十多歲,她的丈夫已經到了六十五六。兩人的外貌都似乎不止這個年齡。
他發胖了;她又瘦又小,面板有點兒打皺;從前已經那麼弱不禁風,現在更只剩一絲皮
了。從亞諾退休以後,夫婦倆隱居在內地。在死氣沉沉的小城市中與他們半睡半醒的麻
痺生活中,他們已經和時代隔絕了,只有報紙還把世界上的喧擾帶來一些明日黃花的回
聲。有一回在報上看到克利斯朵夫的名字,亞諾太太寫了一封親熱的簡訊給他,稍微帶
著客套,表示他們知道他的成功很高興。克利斯朵夫接到信,也不通知他們,立刻搭著
火車動身了。
他到的時候,他們正在園子裡,坐在一株槐樹底下朦朧出神。時方盛夏,天氣很熱。
象鮑格林筆下的老夫妻一般,兩人手握著手在花棚下面打盹。陽光,睡眠,衰老,使他
們覺得重甸甸的,掉在另外一個世界的夢境中,大半個身子已經埋了進去。兩人的溫情
始終如一,那是生命最後的微光;彼此手拉著手,漸漸熄滅下去的肉體中還有一陣暖氣
互相交流——克利斯朵夫的訪問使他們想起了所有的往事,歡喜極了。他們談著過
去的日子,回顧之下,那才顯得多麼光明。亞諾很有興致說話,卻記不起這個那個的姓
名。亞諾太太在旁提他。她不大開口,更喜歡聽人家說;但當年的許多形象在她沉默的
心中儲存得很新鮮;它們一閃一閃的透露出來,象一條小溪中的亂石子。她那麼親切那
麼同情的望著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明明覺得她那時想的是誰,可是大家都沒說出奧
裡維的名字。亞諾老人對太太表示那種絮煩而動人的關切,不是怕她冷了,就是怕她熱
了,又用著非常操心的,不勝憐愛的神氣,端相著那張心愛的憔悴的臉;她卻堆著疲倦
的笑容努力安慰他,教他放心。克利斯朵夫瞧著他們,又感動,又羨慕這便是所謂
白頭偕老的景象。丈夫在太太身上連歲月的磨蝕都愛到家了。他們彼此說著:“你眼睛
旁邊的,鼻子上面的那些小皺紋,我是認得的,看著它一條條的刻下來的,我知道它們
是什麼時候來的。這些可憐的灰灰的頭髮一天天的褪色了,和我的一同褪色了,並且一
部分也是為了我!這張細膩的臉,被煎熬我們的疲勞苦難磨得虛腫了,發紅了。我的靈
魂,因為你和我一起痛苦,一起衰老,所以我更愛你了!你的每一條皺紋,為我都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