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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部分

從未一面的老人怎麼會相處得比自己的

家人還親熱。他想:一個藝術家倘使能知道自己的思想在世界上會交結到這些不相識的

朋友,他將要感到多麼幸福,——他的心會多麼溫暖,加增多少勇氣可是事實往往

並不如此:各人都孤零零的活著,孤零零的死掉,並且感覺得越深切,越需要互相傾訴

的時候,越不敢把各人的感覺說出來。隨便恭維人的俗物,說話是挺容易的。可是愛到

極點的人非竭力強迫自己就不能開口,不能說出他們的愛。所以對於一般敢說出來的人,

我們應當感謝:他們不知不覺的在那裡幫助作者和他合作。克利斯朵夫非常感激蘇茲。

他決不把蘇茲和其餘的兩位一般看待,感覺到他是這一小組朋友中的靈魂,是愛與慈悲

的洪爐,其餘兩人不過是這口爐子射出的反光而已。耿士和卜德班希米脫對他的友誼是

截然不同的。耿士是自私的傢伙,音樂給他的滿足,只象一隻貓受到人家撫愛。卜德班

希米脫是一方面為了滿足虛榮心,一方面為了練習嗓子有種生理上的快感。他們完全不

想了解克利斯朵夫,唯有蘇茲是真正的忘了自己,真正的愛著。

夜深了,兩位客人都已經動身。屋子裡只剩下克利斯朵夫和蘇茲,他對老人說:

“現在我要為你一個人彈琴了。”

他坐在鋼琴前面,——象對著心愛的人那樣的彈奏。他彈著最近的作品,把老人聽

得出神了。他坐在克利斯朵夫旁邊,眼睛老釘看他,屏著氣。他那顆慈祥愷惻的心,連

一點兒極小的幸福都不忍獨享,他不由自主的反覆說著:“唉!可惜耿士不在這兒!”

克利斯朵夫聽了可有點兒不耐煩。

一個鐘點過去了:克利斯朵夫老在那裡彈著;他們一句話都不說。克利斯朵夫彈完

了,他們還是不作聲。一切都很靜:屋子,街道,都睡熟了。克利斯朵夫轉過身子,看

見老人哭著,便站起來擁抱他。兩人在恬靜的夜裡低聲談著。隔壁屋裡的時鐘,滴滴答

答的聲音隱約可聞。蘇茲輕輕的說著話,抱著手,身子望前探著一點;因為克利斯朵夫

問到,他便講著他的身世,他的悲傷;他老防著自己,唯恐流露出嘆苦的口吻,他心裡

真想說:“我錯了我不該抱怨的大家都對我很好”

事實上他並沒抱怨,只是在他平平淡淡敘述孤獨生活的時候,有一種不由自主的惆

悵的意味。他在最痛苦的敘述中參入某種很渺茫很感傷的理想主義,使克利斯朵夫聽了

不快而不忍加以反駁。其實,那在蘇茲心中也不見得是一種堅定的信仰,只是需要信仰

的一種熱望,——一種渺茫的希冀,是他當做水面上的浮標一般抓著不放的。他瞧著克

利斯朵夫,想在他的眼睛中間找些加強他信仰的表示。克利斯朵夫看到朋友的眼神對他

那麼信賴的老釘著,向他求救,同時也聽到希望他怎麼回答的暗示。於是克利斯朵夫說

出了一番有勇氣有信心的話,正是老人所希望聽到而覺得非常安慰的。一老一少忘了年

歲的差別,象年齡相仿而相愛相助的弟兄一般接近;弱的一個向強的一個求援:老人在

青年的心中找到了依傍。

半夜過後,他們分手了。克利斯朵夫明天應當票早,他要搭的車就是他坐著來的那

一班。所以他趕緊脫著衣服上床。老人把客房收拾得彷彿預備他住上幾個月似的。桌上

花瓶裡插著幾朵薔薇和一枝月桂。書桌上鋪著一張全新的吸水紙,當天早上他教人搬了

一架鋼琴進去,又在自己最珍視最心愛的書籍裡挑了幾冊擺在近床的擱板上。沒有一個

小地方他沒想到,而且都是一片誠心的想到的。可是一切都白費了:克利斯朵夫什麼也

沒看見。他倒在床上,立刻睡熟了。

蘇茲可睡不著。他再三回味著白天的快樂,同時已經在體驗離別的悲哀。他把彼此

說過的話溫了一遍,想到親愛的克利斯朵夫睡在他身旁,跟自己的床只隔著一堵壁。他

四肢痠軟,渾身癱倒了,氣也塞住了;他覺得在散步的時候著了涼,舊病快復發了;可

是他只想看:“只要能支援到他動身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