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什麼”
他氣都塞住了,羞憤交迸,快要哭出來;兩條腿在那裡發抖。他動了動胳膊,把旁
邊傢俱上的一件東西撞倒了。他覺得自己非常可笑,也的確聽見有人笑著;他模模糊糊
的看到公主在客廳那一頭和幾個客人交頭接耳,帶著可憐他和譏諷他的意味。從這時期,
他就失了知覺,不知道經過些什麼情形。大公爵嚷著。克利斯朵夫嚷得更兇,可不知道
自己說些什麼。秘書和另一個職員走過來要他住嘴,被他推開了;他一邊說話一邊無意
中抓著桌上的菸灰碟子亂舞。他聽見秘書喊著:
“喂,放下來,放下來!”
他又聽見自己說著沒頭沒腦的話,把菸灰碟子望桌邊上亂搗。
“滾出去!〃公爵憤怒之極,大叫起來。〃滾!滾!替我滾!”
那些軍官走過來想勸公爵。他好象腦充血似的突著眼睛,嚷著要人家把這個無賴趕
出去。克利斯朵夫心頭火起,差點兒伸出拳頭去打公爵的臉;可是一大堆矛盾的心理把
他壓住了:羞愧,忿怒,沒有完全消滅的膽怯,日耳曼民族效忠君王的性格,傳統的敬
畏,在親王面前素來卑恭的習慣,都在他心頭亂糟糟的混在一起。他想說話而不能說話,
想動作而不能動作;他看不見了,聽不見了,讓人家把他推了出來。
他在僕役中間走過。他們聲色不動的站在門外,把吵架的情形都聽了去。走出穿堂
的二三十步路,他彷彿走了一輩子。迴廊越走越長,似乎走不完的了!從玻璃門裡
望見的外邊的陽光,對他象救星一樣他踉踉蹌蹌的走下樓梯,忘了自己光著腦袋,
直到老門房叫他才回去拿了帽子。他拿出全身的精力才能走出府第,穿過院子,回到家
裡。路上他把牙齒咬得格格的響。一進家裡的大門,他的神氣跟哆嗦就把母親嚇壞了。
他推開了她,也不回答她的問話,走進臥房,關了門倒在床上。他抖得那麼厲害,竟沒
法脫衣服,氣也透不過來,四肢也癱瘓了。啊!但願不再看見,不再感覺,不必再
支撐這個可憐的軀殼,不必再跟可羞可鄙的人生掙扎,沒有氣沒有思想的倒下去,不要
再活,脫離世界!——他費了好大的勁才脫下衣服,亂七八糟的摔在地下,人躺在
床上,把眼睛矇住了。屋子裡什麼聲音都沒有,只有他的小鐵床在地磚上格格的響。
魯意莎貼在門上聽著,敲著門,輕輕的叫他:沒有迴音。她等著,聽著房裡寂靜無
聲好不揪心,然後她走開了。白天她來了一二次,晚上睡覺之前又來了一次。一天過去
了,一夜過去了:屋子裡始終沒有一點聲音。克利斯朵夫忽冷忽熱,渾身哆嗦,哭了好
幾回;半夜裡他抬起身子對牆壁晃晃拳頭。清早兩點左右,發瘋似的一陣衝動使他爬下
了床,半裸著溼透的身子,想去殺死大公爵。恨與羞把他折磨著,身心受著火一般的煎
熬。可是這場內心的暴風雨在外面一點都不表現出來:沒有一句話,沒有一個聲音。他
咬緊牙齒,把一切都壓在肚裡。
第二天他照常下樓:精神上受了重傷,一聲不出,母親也一句不敢動問。她已經從
鄰居那邊知道了原委。整天他坐在椅子裡烤火,跟啞巴一樣,渾身發燒,駝著背象老頭
兒。母親不在的時候,他就悄悄的哭。
傍晚,社會黨報紙的編輯來找他。自然,他已經知道了那件事而來打聽細節。克利
斯朵夫很感激,天真的以為那是對他表示同情,是人家為了連累他而來向他道歉。他要
掙面子,對過去的事一點不表後悔,不覺把心上的話全說了出來:跟一個象自己一樣恨
壓迫的人痛痛快快談一談,他覺得鬆了口氣。那編輯逗他說話,心裡想即使克利斯朵夫
不願親自動筆,至少可以供給材料,讓他拿去寫篇駭人聽聞的文章。他預料這位宮廷音
樂家受了羞辱,一定會把他高明的筆戰功夫,和他所知道的宮廷秘史(那是更有價值的),
貢獻給社會黨。他認為用不到過分的含蓄,便老老實實把這番意思對克利斯朵夫說了。
克利斯朵夫跳起來,宣告他一個字都不能寫:由他去攻擊大公爵,人家會看做他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