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在說來,這個慷慨豪爽,經過多少苦難的人,並不能感覺到奧裡維的痛苦。這是人類
天性的一種缺陷。儘管你慈悲,矜憐,聰明,受過無數的痛苦:你決不能感到一個鬧著
牙痛的朋友的苦楚。要是病拖長下去,你可能認為病人的訴苦不免誇大。而當疾病是無
形的,藏在靈魂深處的時候,豈不令人更覺得誇張?局外的人看到另外一個人為了一種
對他不相干的感情愁悶不已,自然要覺得可惱。末了,這個局外人為了良心上有個交代,
便對自己說:“那有什麼辦法呢?我把理由說盡了都沒用。”
是的,把理由說盡了都沒用。你要使一個在痛苦中煎熬的人得到一點好處,只能愛
他,沒頭沒腦的愛他,不去勸他,不去治療他,只是可憐他,愛的創傷唯有用愛去治療。
但愛並不是汲取不盡的,便是那些愛得最深的人也是如此;他們所積聚的愛是有限的。
朋友們把所能找到的親熱的話說完了,寫完了,自以為盡了責任以後,就小心謹慎的引
退了,把病人丟在一邊,彷彿他是個罪犯。但因他們暗中慚愧對他幫助得那麼少,便繼
續幫助,可是幫得越來越少了;他們想法使病人忘記他們,也想法忘記自己。如果不識
時務的苦難一味固執,有點兒回聲傳到他們隱避的地方,他們就要嚴厲的批判那個沒有
勇氣的,受不起磨折的人:而他一朝倒下去的時候,他們除了真心可憐他以外,暗中一
定還想著:“可憐的傢伙!我當初沒想到他這樣的不中用。”
在這種普遍的自私的情形之下,一句簡單的溫柔話,一種體貼入微的關切,一道可
憐你而愛你的目光,可能給你多少安慰!那時一個人才感到慈悲的價值,而比較之下,
一切其餘的東西都顯得貧弱了!使奧裡維對亞諾太太比對克利斯朵夫更接近的便是
這種慈悲。可是克利斯朵夫還是非常有耐性,為了愛而把心中的感想瞞著奧裡維呢。但
奧裡維的目光被痛苦磨鍊得更尖銳了,自然能看到朋友胸中的鬥爭,看到自己的悲傷沉
重的壓在克利斯朵夫心上。這一點就足夠使他對克利斯朵夫也不願意親近了,恨不得對
他說:“算了罷,朋友,你去罷!”
這樣,苦難往往會把兩顆相愛的心分離。有如一架簸谷機把糠跟穀子分作兩處,它
把願意活的放在一邊,願意死的放在另一邊。這是可怕的求生的規律,比愛情更強!母
親看到兒子死去,朋友看到朋友淹溺,——如果不能救出他們,自己還是要逃的,不跟
他們一塊兒死的。可是他們的愛兒子愛朋友明明是千百倍於愛自己
克利斯朵夫雖然懷著深切的愛,也不得不逃避奧裡維。他是強者,身體太好了,在
沒有空氣的苦難中感到窒息。他很慚愧,恨自己一點不能幫助朋友;同時他又需要對什
麼人報復一下,便恨透了雅葛麗納。雖然聽過亞諾太太那番深刻的話,他仍舊很嚴厲的
批判她。在一個年輕的,性子暴烈的人,這是應有的現象;因為對人生還沒充分的經驗,
他不能哀憐人的弱點。
他去探望賽西爾和託付給她的孩子。賽西爾被這個借來的母性完全改變了;她顯得
那麼年輕,快樂,細膩,溫柔。雅葛麗納的出奔並沒使她對不敢自承的幸福存什麼希望。
她知道,奧裡維和她的關係,在奧裡維想念雅葛麗納的時間比著雅葛麗納在家的時間倒
反更疏遠了。而且,從前使她中心惶亂的情潮早已過去:雅葛麗納的誤入歧途把她的苦
悶給廓清了;她精神上回復了向來的平靜,已經不大明白從前不平靜的原因。愛情的需
要,如今在撫愛兒童的感情中得到了滿足。憑著女子奇妙的幻想和直覺,她能在這個小
生命中發見她所愛的人:他現在是幼弱的,委身相與的,整個的屬於她的;她能夠愛他,
熱烈的愛他,用著跟這個孩子的無邪的心與清明的眼睛同樣純潔的愛情愛他但她的
溫情中並非全無惆悵的抱憾的成分。啊!這究竟不能跟一個從自己血肉裡來的孩子相
比但無論如何還是甜蜜的。
克利斯朵夫如今用另一副眼睛來看賽西爾了。他想起法朗梭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