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奴斯先是不做聲,隨後回答道:“嘿!死的總是死了。應當救活的。”
天慢慢的黑了,克利斯朵夫緊張的心情也跟著靜下來。掩在車廂的一角,他呆呆的
想著,頭腦已經清醒,可是渾身冰冷。他瞧了瞧手,看到了血,不是自己的血,便不勝
厭惡的打了個寒噤。殺人的一幕又浮現了,使他想起殺了人,可不明白為什麼殺的。他
把戰鬥的經過在腦子裡溫了一遍,但這一回眼光不同了,不懂自己怎麼會參加的。他又
從頭至尾想了想當天的事:怎樣的和奧裡維一塊兒出門,走過幾條街,直到他被漩渦卷
進去為止。想到這兒,他糊塗了,思想的線索斷了。他怎麼能跟那些與他信仰不同的人
一起叫喊,打架呢?他們的要求又不是他的要求。那時他變了另外一個人了!他的
意識,意志,都消滅了。這一點使他又驚愕又慚愧:難道他竟不能自主嗎?那末誰是他
的主宰?現在快車帶著他在黑夜裡跑,但那個在精神上帶著他跑的黑夜也一樣的陰
沉,那股無名的力也一樣的令人頭暈目眩他努力想定一定神,結果只換了一個操心
的題目。越近目的地,他越想念奧裡維,莫名片妙的覺得不安了。
到站的時候,他向車門外張望,看看月臺上有沒有那張熟識的親愛的臉下了車,
又向四面探望。有一兩次,他有點兒眼花,彷彿噢,不,不是“他”。他到約定的
旅館去,奧裡維也沒有在。這當然不足為奇:奧裡維怎麼能比他先到呢?但從此克利斯
朵夫好不心焦的開始等待了。
時間正是早上。克利斯朵夫上樓到房間裡轉了一轉,下去吃了飯,上街閒逛,裝做
毫無心事的樣子;他欣賞了一下湖,瞧瞧鋪子裡的陳設,跟飯店裡的姑娘說了幾句笑話,
翻著畫報一點沒有勁。時間過得真慢。到晚上七點,克利斯朵夫不知如何是好,便
提早吃了晚飯,也吃不下什麼,重新上樓,吩咐僕人等朋友一到,立刻帶到他屋子裡來。
他背對著房門,坐在桌子前面,一無所事:沒有一件行李,沒有一本書,只有才買來的
一份報。他勉強拿來看著,心可是不在,耳朵老聽著走廊裡的腳聲。整天等待的疲倦和
整晚的沒有睡覺,使他神經過敏到極點。
他突然之間聽見房門開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使他不馬上掉過頭去。他覺得有一隻手
放在他的肩上,便轉過身子,看見奧裡維微微笑著。他並不驚奇,只是說:
“啊!你終於來了!”
只有一剎那功夫,幻景就消滅了
克利斯朵夫猛的站起,推開桌子,把椅子翻倒在地下。他呆了一會,毛骨悚然,臉
象死人一樣,牙齒打得很響
從那個時候起,——雖然他一無所知,雖然對自己再三說著“我又沒知道什麼”,
——他已經什麼都知道了,將要發生的事都預感到了。
他沒法再待在屋子裡,到街上走了一個鐘點。回到旅館,看門的在穿堂裡遞給他一
封信。啊,他早知道會有信的。他雙手哆嗦著接過來,奔到樓上,拆了信,一讀到奧裡
維的死耗,馬上暈過去了。
信是瑪奴斯寫的,說昨天瞞著他催他動身,完全是奧裡維的意思,奧裡維要他的朋
友逃走;——信上又說克利斯朵夫留在那裡一無用處,只能送命;但克利斯朵夫為了紀
念他的亡友,為了其餘的朋友,為了他自己的光榮,應當活下去奧蘭麗用著又大又
顫抖的字跡也附了兩三行,說那位可憐的先生的後事,她會照顧的
克利斯朵夫一醒過來,大發神經,只想殺死瑪奴斯,立刻奔往車站。旅館的穿堂裡
闃無一人,街上冷清清的;黑夜裡幾個寥寥落落晚歸的行人,也沒注意到這個眼睛發瘋
的,氣喘吁吁的傢伙。他只有一個念頭,象一條想咬人的惡狗:“殺瑪奴斯!殺!”他
要回巴黎去。夜快車已經開出一小時,非等到第二天早上不可。那怎麼行!他隨便搭了
下一班望巴黎那方面開去的火車。那是一班逢站必停的慢車。克利斯朵夫獨自在車廂裡
嚷著:“那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到了法國境內的第二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