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克利斯朵夫一個人的境界,而是古往今來一切偉大的心靈在成長時期所共有
的感覺。
歡樂,如醉如狂的歡樂,好比一顆太陽照耀著一切現在的與未來的成就,創造的歡
樂,神明的歡樂!唯有創造才是歡樂。唯有創造的生靈才是生靈。其餘的盡是與生命無
關而在地下飄浮的影子
創造,不論是肉體方面的或精神方面的,總是脫離軀殼的樊籠,捲入生命的旋風,
與神明同壽。創造是消滅死。
瞧,這不是貝多芬式的藝術論麼?這不是柏格森派的人生觀麼?現代的西方人是從
另一途徑達到我們古諺所謂〃物我同化〃的境界的,譯者所熱誠期望讀者在本書中有所領
會的,也就是這個境界。
“創造才是歡樂〃,“創造是消滅死〃,是羅曼?羅蘭這闋大交響樂中的基調;他所
說的不朽,永生,神明,都當作如是觀。
我們尤須牢記的是,切不可狹義地把《克利斯朵夫》單看做一個音樂家或藝術家底
傳記。藝術之所以成為人生底酵素,只因為它含有豐滿無比的生命力。藝術家之所以成
為我們的模範,只因為他是不完全的人群中比較最完全的一個。而所謂完全並非是圓滿
無缺,而是顛豈不破地、再接再厲地向著比較圓滿無缺的前途邁進的意思。
然而單用上述幾點籠統的觀念還不足以概括本書底精神。譯者在第一冊卷首的獻辭
和這段弁言底前節裡所說的,只是《克利斯朵夫》這部書屬於一般的、平泛的方面。換
句話說,至此為止,我們的看法是對一幅肖像面的看法:所見到的雖然也有特殊的徵象,
但演繹出來的結果是對於人類的一般的、概括式的領會。可是本書還有另外一副更錯雜
的面目:無異一幅巨大的歷史畫,——不單是寫實的而且是象徵的,含有預言意味的。
作者把整個十九世紀末期的思想史、社會史、政治史、民族史、藝術史來做這個新英雄
底背景。於是本書在描寫一個個人而涉及人類永久的使命與性格以外,更具有反映某一
特殊時期的歷史性。
最顯著的對比,在卷四與卷五中佔著一大半篇幅的,是德法兩個民族的比較研究。
羅曼?羅蘭使青年的主人翁先對德國作一極其嚴正的批判:
他們耗費所有的精力,想把不可調和的事情加以調和。特別從德國戰勝以後,他們
更想來一套令人作惡的把戲,在新興的力和舊有的原則之間覓取妥協吃敗仗的時候,
大家說德國是愛護理想。現在把別人打敗了,大家說德國就是人類的理想。看到別的國
家強盛,他們就象萊辛一樣的說:“愛國心不過是想做英雄的傾向,沒有它也不妨事〃並
且自稱為〃世界公民〃。如今自己抬頭了,他們便對於所謂〃法國式〃的理想不勝輕蔑,對
什麼世界和平,什麼博愛,什麼和衷共濟的進步,什麼人權,什麼天然的平等,一律瞧
不起;並且說最強的民族對別的民族可以有絕對的權利,而別的民族,就因為弱,所以
對它絕對沒有權利可言。它,它是活的上帝,是觀念的化身,它的進步是用戰爭,暴行,
壓力,來完成的(在此,讀者當注意這段文字是在本世紀初期寫的。)
儘量分析德國民族以後,克利斯朵夫便轉過來解剖法蘭西了。卷五用的〃節場〃這個
名稱就是含有十足暴露性的。說起當時的巴黎樂壇時,作者認為〃只是一味的溫和,蒼白,
麻木,貧血,憔悴〃又說那時的音樂家〃所缺少的是意志,是力;一切的天賦他們都
齊備,——只少一樣:就是強烈的生命。”
克利斯朵夫對那些音樂界的俗物尤其感到噁心的,是他們的形式主義。他們之間只
討論形式一項。情操,性格,生命,都絕口不提!沒有一個人想到真正的音樂家是生活
在音響的宇宙中的,他的歲月就寄於音樂的浪潮。音樂是他呼吸的空氣,是他生息的天
地。他的心靈本身便是音樂;他所愛,所憎,所苦,所懼,所希望,又無一而非音樂
天才是要用生命力的強度來測量的,藝術這個殘缺不全的工具也不過想喚引生命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