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把它分成小塊,慢條斯理的吃著。母
親留心看著他,等他吃完了就說:
“喂,把這個吃了罷!”
“不,媽媽。”
“你可是病了?”
“不是的,我吃飽了。”
有一回父親怪他作難,把最後一個馬鈴薯充公,自己拿去吃了。從此克利斯朵夫留
了神,把剩餘的一個放在自己盤裡,留給小兄弟恩斯德;他一向是貪嘴的,早就在眼梢
裡瞅著了,待了一忽兒就說:“你不吃嗎?給我行不行,克利斯朵夫?”
哦!克利斯朵夫多恨他的父親,恨他的不想到他們,連吃掉了他們的份兒都沒想到!
他肚子多餓,他恨父親,竟想對他說出來,可是他又高傲的想起來,自己沒有掙錢的時
候沒有說話的權利。父親多吃的這塊麵包,是父親掙來的。他還一無所用,對大家只是
一個負擔。將來他可以說話,——要是還能捱到將來!喔!就怕等不到那一天早已餓死
了!
這種慘酷的捱餓的痛苦,他比別的孩子感覺得更清楚。他的強壯的胃受著毒刑;有
時他為之發抖,頭疼;胸口有個窟窿在打轉,越轉越大,彷彿有把錐子往裡鑽。可是他
忍著不說,他覺得母親在注意他,便裝做若無其事。魯意莎很揪心的,隱隱約約的懂得,
兒子省著不吃是為了讓別人多吃一些;她拚命丟開這念頭,總是丟不開。她不敢追究,
不敢查問克利斯朵夫的真情;要是真的,她又怎麼辦呢?她自己從小就捱餓慣的。既然
沒有辦法,抱怨有什麼用?的確,她因為身體衰弱,不需要多吃東西,沒想到孩子捱餓
的時候更難受。她什麼話也不和他說。有一兩次,兩個孩子跑在街上,曼希沃出去了,
她要大兒子留在身邊替她做點兒小事。她繞線,克利斯朵夫拿著線團。冷不防她丟下活
兒,熱情衝動的把他拉在懷裡,雖然他很重,還是抱他他坐在膝上,緊緊的摟著他。他
使勁把手臂繞著她的脖子。他們倆無可奈何的哭著,擁抱著。
“可憐的孩子!”
“媽媽,親愛的媽媽!”
他們一句話也不多說;可是彼此心裡很明白。
克利斯朵夫過了好久才發覺父親喝酒。曼希沃的酗酒並不超過某個限度,至少在初
期。發酒瘋的時候也並不粗暴。大概總是過分的快樂。他說些傻話,幾小時的拍著桌子,
直著喉嚨唱歌;有時他死拖活拉的要跟魯意莎和孩子們跳舞。克利斯朵夫明明看見母親
垂頭喪氣,躲得遠遠的,低著頭做活;她儘量的不看酒鬼;他要是說出使她臉紅的野話,
她就很溫和的叫他住嘴。可是克利斯朵夫弄不明白;他多麼需要快樂,父親興高采烈的
回家,在他簡直象過節一樣。家裡老是那末淒涼,這種狂歡正好讓他鬆動一下。父親的
滑稽的姿勢,不三不四的玩笑,使他連心都笑開了;他跟著一起唱歌,跳舞,覺得母親
很生氣的喝阻他非常掃興。這有什麼不對的地方,父親不也在那樣做嗎?雖然他一向頭
腦很靈,把事情記得很清,覺得父親好些行為都跟他兒童的正直的本能不盡符合,可是
他對父親仍舊很崇拜。這在兒童是一種天然的需要。也是自我之愛的一種方式。倘使兒
童自認為沒有能力實現心中的願望,滿足自己的驕傲,他就拿這些去期望父母;而在一
個失意的成人,他就拿這些去期望兒女。在兒童心中,父母便是他自己想做而做不到的
人物,是保衛他的人,代他出氣的人;父母心中的兒女亦然如此,不過要等將來罷了。
在這種〃驕傲的寄託〃中間,愛與自私便結成一起,其奮不顧身的氣勢,竭盡溫存的情緒,
都達於沉醉的境界。因此克利斯朵夫把他對父親的一切怨恨都忘了,儘量找些景仰他的
理由:羨慕他的身段,羨慕他結實的手臂,他的聲音笑貌,他的興致;聽見人家佩服父
親的演技,或者父親過甚其辭的說出人家對他的恭維話,克利斯朵夫就眉飛色舞,覺得
很驕傲。他相信他的自吹自擂,把父親當做一個天才,當做祖父所講的英雄之一。
一天晚上七點光景,只有他一個人在家。小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