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即使因之而惹起痛苦也在所不顧:對這種鐵面無私的本能,又有什麼方法抗拒呢?
——於是他開啟那些神聖的作品,看看象軍中的禁衛隊似的最後一批精華不料才看
了幾眼,就發見它們並不比別的更純潔。他沒有勇氣繼續了。有時他竟停下來,闔上樂
器,彷彿諾亞的兒子用外衣把父親裸露的身體給遮起來似的。①
①諾亞為《舊約》中救人類於洪水的希伯萊族長,醉後裸臥,其二子薩姆與耶弗為之以衣覆蔽。
這樣以後,他對著這些廢墟喪然若失。他恨不得犧牲一切,不讓他神聖的幻象破滅。
他心裡悲痛極了。幸而元氣那麼充足,他對藝術的信仰並不因之而動搖。憑著年輕人天
真自大的心理,他似乎認為以前誰也沒經歷過人生,還得他重頭再來。因為沉醉於自己
新生的力,他覺得——(也許並非沒有理由)——除了極少的例外,在活生生的熱情和
藝術所表現的熱情之間,一點關係都沒有。他以為自己表現的時候更成功更真切,那可
錯了。因為他充滿著熱情,所以在自己的作品中不難發見熱情;但除了他以外,誰也不
能在那些不完全的辭藻中辨別出來。他所指摘的藝術家多數是這種情形。他們心中所有
的,表現出來的,的確是深刻的感情;但他們語言的秘鑰隨著他們肉體一起死了。
克利斯朵夫不懂得人的心理,根本沒想到這些理由:他覺得現在是死的一向就是死
的。他拿出青年人的霸道與殘忍的脾氣,修正他對過去的藝術家的意見。最高貴的靈魂
也給他赤裸裸的揭開了,所有可笑的地方都沒有被放過。而所謂可笑,在門德爾松是那
種過分的憂鬱,高雅的幻想,四七八穩而言之無物;在韋伯是虛幻的光彩,枯索的心靈,
用頭腦製造出來的感情;李斯特是個貴族的教士,馬戲班裡的騎①師,又是新古典派,
又有江湖氣,高貴的成分真偽參半,一方面是超然塵外的理想色彩,一方面又是令人厭
惡的賣弄技巧;至於舒伯特,是被多愁善感的情緒淹沒了,彷彿沉在幾里路長的明澈而
毫無味道的水底裡。便是英雄時代的宿將,半神,先知,教會的長老,也不免虛偽。甚
至那偉大的巴赫,三百年如一日的人物,承前啟後的祖師,——也脫不了誑語,脫不了
流行的廢話與學究式的嘮叨。在克利斯朵夫心目中,這位見過上帝的人物,他的宗教有
時只是沒有精神的,加著糖②的宗教,而他的風格是七寶樓臺式的,繁瑣纖細的風格。
他的大合唱中,有的是牽惹柔情的老虔婆式的調子,彷彿靈魂絮絮不休的向耶穌談情,
克利斯朵夫簡直為之作惡,似乎看到了肥頭胖耳的愛神飛舞大腿。並且,他覺得這位天
才的歌唱教師③是關在屋子裡寫作的,作品有股閉塞的氣息,不象貝多芬或亨德爾有那
種外界的強勁的風,——他們以音樂家而論也許不及他偉大,可是更富於人性。克利斯
朵夫對一般古典派的大師不滿意的,還因為他們的作品缺少自由靈動的氣息,而差不多
全部是〃建築〃起來的:有時是一種情緒用音樂修辭學的濫調加以擴大的;有時只是一種
簡單的節奏,一種裝飾的素描,迴圈顛倒,翻來覆去,用機械的方式向各方面鋪張,發
展。這種對稱的,疊床架屋的結構,——奏鳴曲與交響樂——使克利斯朵夫大為氣惱,
因為他當時對於條理之美,對於規模宏大,深思熟慮的結構之美,還不能領會。他以為
這是泥水匠的而非音樂家的工作。
①李斯特於一八三九年曾受奧皇冊封為貴族,於晚年(1865)在羅馬入聖?芳濟會
為修士。馬戲班騎師與江湖氣,均指其賣弄技巧。
②巴赫每作一曲,必先稱:“耶穌佑我!〃一曲完成,必於紙尾附加一筆:“榮耀歸
主!〃其虔誠為音樂家中罕見,〃見過上帝〃一語尤指巴赫所作聖樂而言。
③巴赫曾任來比錫聖?托馬斯學院歌唱教師二十七年。
他的批評浪漫派,嚴厲也不下於此。可怪的是,他最受不了的倒是那般自命為最自
由,最自然,最少用〃建築〃功夫的作家,象舒曼那樣在無數的小作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