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想著那美麗的女演員,再三說:
“怪了,你是法國人!真的嗎?你跟那個奧菲利婭是一個國家的?簡直教人不
能相信。”
他靜默了一會又說:“她多美啊!”
他這麼說著,完全沒覺得這個話彷彿把奧菲利婭跟這個女伴作了個不大客氣的比較;
她明明感覺到了,可並不怪克利斯朵夫,她自己也認為奧菲利婭美極了。他想從她那兒
打聽一些關於那個女戲子的訊息,她卻一點不知道;顯而易見她對劇壇的情形很隔膜。
“聽到臺上說法國話,你一定很愉快吧?”他問。
這句話他是隨口說的,不料正說到了她的心裡。
“啊!〃她那種流露真情的口吻使他很注意,〃我真高興。在這兒我悶死了。”
這一回他可對她仔細瞧了瞧:她的手微微痙攣著,好似感到壓迫的樣子。但她立刻
想起這種話可能得罪他:“噢!對不起,〃她說,〃我不知道說些什麼。”
他老老實實的笑了:“得了罷,不用客套!你說得很對。在這兒,不一定要法國人
才堵得慌,嘿!”
他聳起肩膀呼了口氣。
可是她覺得說出了心裡的話很難為情,從此不作聲了。同時她也注意到,隔壁幾個
包廂裡有人在偷聽他們的談話:他也發覺了,大為憤怒。他們倆就這樣打斷了話。休息
的時間還沒完,他便走到戲院的迴廊裡去溜溜。少女的話還清清楚楚在他耳朵裡,他可
心不在焉,腦子裡全是奧菲利婭的形象。在以後的幾幕中,她更把他完全抓住了;等到
奧菲利啟發瘋的一場,唱著那一段愛與死的淒涼的歌,她的聲音那麼動人,使克利斯朵
夫驚心動魄,快要放聲大哭了。他恨自己這樣軟弱,——(他認為真正的藝術家是不應
該哭的),——又不願意讓人家看到,便突然從包廂裡走了出去。迴廊裡,大廳上,都
沒有人。他心慌意亂的走下樓梯,不知不覺出了大門。他需要呼吸一下晚上涼爽的空氣,
在黑洞洞的荒涼的街上邁開大步走一會。他走到運河邊上,把肘子靠著欄杆,望著靜靜
的水,看街燈的倒影在那裡搖晃。他的心情也跟這個一樣:含糊,激動;除了一大片歡
樂在表面上飄蕩,什麼都看不見。報告時刻的大鐘響了,他不可能再回到戲院去看戲劇
的結束。去看福丁布拉斯的勝利嗎?他沒有這興致。誰會羨慕這個勝利①的人?看飽了
人生的可笑與殘酷,誰還願意當他這個角色呢?整個作品是對人生的可怕的控訴。可是
劇中的生命力多麼強烈,以至連悲傷也成為歡樂,慘痛也令人陶醉了
克利斯朵夫回到家裡,把那個被他丟在包廂內而連姓名也沒知道的少女完全忘了。
第二天早上,他到一家三等旅館去訪問女演員。劇團的經理把她和其餘的夥伴安頓
在這兒,那個名角兒住的卻是城裡的第一家旅館。克利斯朵夫被帶進一間雜亂的小客廳,
開啟著的鋼琴上放著殘餘的早餐,還有些夾頭髮的針和又髒又破爛的樂器。奧菲利婭在
隔壁屋子直著嗓子唱,象個只想弄些聲音鬧鬨一下的孩子。人家去通報的時候,她停了
一下,問話的聲音挺高興,也不管客人會不會聽到:
“他找我有什麼事,那位先生?他叫什麼名字?克利①福丁布拉斯為挪威王子,
因哈姆萊特及丹麥王等先後慘死而獲登王位。斯朵夫姓什麼?克拉夫脫!克利
斯朵夫?克拉夫脫?多怪的姓!”
她重複了兩三遍,唸到R的時候拚命的捲舌頭。
“不象個姓,倒象個賭咒的字〃接著她真的賭了一個咒。
“他是個年輕人還是個老頭兒?討人喜歡嗎?——行,我就來。”
於是她又唱起來:
再沒有比我的愛情更甜蜜的了
同時她在房裡搜尋,咒罵那支躲在亂東西里找不到的貝殼別針。她不耐煩了,吼了
幾聲,表示火氣很大。克利斯朵夫雖然看不見,也能想象出她隔壁的舉動,不由得笑了。
終於他聽到腳聲走近,奧菲利婭氣勢洶洶的開啟了門,出現了。
她還沒完全穿好衣服,只裹著件浴衣,寬大的袖子裡露出一對赤裸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