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間給她一擊,又讓她不堪重負。她喜歡自己的眼淚,這是她重感情的依據,她將為此驕傲地繼續流淚。現在,當她讀完水荊秋大段的文字,她哭得更有道理,更有聲色了。她反覆翻看,儘管每句話都在撞擊她,仍然難以捕捉到她需要的資訊——他始終沒有打算離開梅卡瑪和她在一起。她的眼淚突然停止了,就像鳴唱被彈弓槍打斷,小鳥倏地飛遠了,彷彿它從沒出現過。她努力研究這段文字,就像面對一張藏寶圖,怕自己的粗心錯過他的暗示,錯過通往寶地的機關按鈕。最終,她依然一無所獲。她感到一切就這麼結束了。
我們是語言欺騙性力量下的俘虜,語調的虛幻力量能夠非常逼真地模模擬實的事物,以致沒有任何辨別性的語詞的力量,允許我們將真理和謊言區分開來。當水荊秋語詞激烈地對若阿內說出那番迷人情話的時候,她只是感受到了欺騙。我們如何理解愛情,與愛情無關,倒是反映了我們生活中許多別的東西。愛情是一場戰鬥,它以語言為手段來抵抗我們理智上的困惑與懷疑。經驗的代價,就是成為一個農夫,收穫那徒為生計而耕耘的凋萎田野。如果一個時代的疾病只能透過改變人類的生活方式來治癒,那麼,一個人所經受的傷痛,是否可以由另一個人來撫平。
早晨醒來,一想到一切真的結束了,若阿內又湧出一批眼淚。洞穴裡爬出兩行螞蟻。深山中飛起一群白鳥。後來,昏頭昏腦再度睡了過去。
有種東西在若阿內內心深處越來越稀薄。心靈在本質上表裡不一、圖謀不軌。她需要找到一個解放性的詞,藉助於那個詞語,能夠最終把握迄今為止一直糾纏不清地壓迫著她的意識的東西,忘記所謂的時間、悲傷、自我。“回家”,是一個不錯的詞,但這個詞帶給她新的壓力與緊張。一年到頭,時間這張稀疏的網,將一切都遺漏掉了,只有家鄉的小鎮倒是密密麻麻地收集著歷史,不論糟粕和精華。街道越發狹窄,路面坑窪漸深。經濟似乎好起來,部分舊木樓消失了,代之以洋樓小景。河裡的水汙染太重,不能飲用,游泳也不行了,政府將它包給個體戶養魚(一年到頭往裡撒肥料),改變了全鎮人的生活趣味。年輕人都在吸毒,和抽菸一樣普遍,毒癮上來,趁黑到鄉下偷雞摸狗,打家劫舍,弄得村民們天黑閉戶,每家養好幾條狗。派出所的夥計們認錢不認人,行賄者能拿出上百萬的人民幣上下疏通。一個淳樸的小鎮都變成這樣了,其他自不待說。
抵達小鎮時正是黃昏,斜陽浮在河面上,一些屋頂白霧繚繞,兩條狹長的街道成“人”字形伸展開去,裡面傳出偶爾的爆竹聲,以及晃動的人影。這個時候,若阿內想起自己對水荊秋說,她要一輩子做他的情人,永遠不要分開。水荊秋激情戰慄(或許是戰戰兢兢)地抱緊她,他說她是他的福分,他不奢求太多。現在她覺得自己說出那種話,簡直是恬不知恥,遠不如水荊秋說的實在,比如說“不奢求太多”,潛在意思則是一段,或者部分就夠了,她奇怪當時怎麼就沒明白過來。她太相信他的顫抖(因為偽裝顫抖的難度太高)。有些話怎麼要很久以後回想起來才能領悟,確實給人生釀成許多失誤。
第二天,她圍著小鎮走了一個小時左右。有時穿越狹小的衚衕,這裡是聲音的大雜燴:鍋碗瓢盆、電視劇、咳嗽、聊家常、大聲爭執;有時走到集市裡頭,嘈雜混亂,讓人想起《清明上河圖》的區域性。她來到河邊,廢棄的碼頭曾是繁華的貿易點,後來一度成為女人的搗衣場所,游泳的人也在此上下河灘。現在的麻石縫裡長滿了雜草,鳥屎點綴著麻石板。一艘養魚放食的舊船停靠。風將河面的垃圾堆掃到岸沿,也圍在船的底部。在這裡看到對岸的“郵政局”幾個綠色的大字。邊上有間小館子,有米粉、包子、粉蒸排骨、臭豆腐,晚上吃田螺喝慢酒的人很多。
有一陣若阿內待在自己的房子裡,耳聽滿世界流淌的節日歡笑,不可遏制的悲傷。水荊秋依然沒再給她發一條簡訊,如此決絕。他或許平靜地回到家庭,辭舊迎新,火車再次壓上了軌道,正轟隆隆地前進。她與他重新回到陌生。流星劃過天際,春夢了無痕。她試圖理解他:他是善的,但未把善的一面朝向她。她勸導自己:人性並不是永遠前進的,它有進有退。激情是有冷有熱的,而冷也像熱本身一樣顯示了激情的溫度和偉大,為了要感到熱,冷就是可愛的。水荊秋的手第一次觸及她的身體,就像在宇宙間刷出一道迷幻彩虹,在大地上劈出一條滾滾江河,他不能一揮手就讓世界恢復原樣。意識到自己仍心懷期待,便咒罵自己沒有出息。
晚上,正當若阿內認真投入過年這麼一回事裡,歡度除夕夜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