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私塾先生竟是個飽學之士,只因性情猖介,功名場上終不得意,後來索性離了繁華,跑回家鄉開起學館來,自從得了我外公,便如獲至寶,巴不得將一生才學部傳了給這義子去。於是我外公就沒日沒夜讀起書來;後來大些.便放牛;再大些,便下田,卻從來手不釋卷,嗜書如命。
外公16歲那年,村裡一場瘟疫,死者大半。外公的父母和先生夫婦也未能倖免。臨終的先生,叮囑義子遠赴省城謀出路。
我外公就去廣州,在爿絲綢店一側擺個攤,賣起字畫過起飢一餐飽一餐的日子來。
絲綢店的老闆,每晚關了鋪門,必過來跟我外公閒聊,一面看他寫字作畫,久不久也買張條幅去。後來有一次,老闆就問我外公是否願意到他那兒當學徒,外公當即收起紙墨進了店鋪,勤勉得很。過了段日子,老闆又問他是否願意去蘇、杭進貨;再過些日子,又問他是否願意入贅當女婿。
據說我外公這個妻子十分的溫婉賢淑,且識禮知書。婚後他才知道,原來在擺字畫攤時就已被這女子偷偷相中。絲綢店的老闆中年早已喪妻,膝下只有一女,如掌上明珠。見這流落街頭的布衣書生雖然飢寒交迫,依舊氣宇軒昂,印象已顯不錯,女兒定要嫁他,老闆也覺未嘗不可,於是安排計劃,一步一個腳印地考驗起我的外公來,結果是父女二人都對他越來越愛重。
我外公那聰明柔順的妻子,卻得了一種無法治癒的怪病,未及生下一男半女就溘然早逝。去世前對我外公說,她知我外公本性風流,日後必然妻妾成群,她要我外公空出正室之位,待終於厭倦風月,就娶個知書識禮的賢淑女子填房持家。
我外公報會做生意。經年後,不但絲綢店變成了綢緞莊,還開了間米行,做起糧食買賣來。他接二連三娶了4個妾。生了7個兒子後,外公放出口風選填房:條件是腳要小巧字要清麗,其他不論。
有個交遊縣廣的道姑,養著她那自幼父母雙亡的姨甥女,整天要這女孩讀書,說是將來要選個好人家嫁出,以免負了女孩的父母。聞說外公口風,道姑焚起香來佔了一卦,然後去女孩房中隨手拿她幾頁詩文,又鋪紙捉筆,比著畫了她一雙三寸金蓮,也不問問姨甥女兒是否情願,就拂塵嫋嫋找上我外公門去。
外公果然娶了道姑的姨甥女當繼室。她後來成了我的外婆。第二年,就在外公過生日那天,我姨媽出世了。我的外公喜氣洋洋,等到姨媽滿百日,他竟關店3天大宴親朋。姨媽的7個哥哥各各邀了同窗好友回家吃酒。
我的外婆雖然從小在道觀隨她姨媽長大,卻並不通道教。她信佛,信輪迴轉世,信姻緣天作。
“囡囡呀,”外婆對我說,“婚姻的事情,都是前世修來,都由前生註定。該怎麼相識,該嫁誰該娶準,種種機緣巧合,老天早都已經安排好了”那天她還舉了我姨媽——就是我香港媽媽——的婚事作為例證——
剛滿百日的姨媽正被她7個哥哥的同窗圍觀時,其中有個男孩突然說:“我將來要娶她當妻子。”眾人鬨堂大笑。他就說:“我會很耐心地等地慢慢長。”他那年12歲。誰也沒把這男孩的話當一回事。
我外公對他的長女百般疼愛,不但親自教她讀書習字,還送她去上新學。她在學校就被灌了些當時很時髦的新思想。
那時代,大戶人家的閨女,小小年紀就已經有媒上門議聘。我外公千挑萬揀,挑到我姨媽快9歲那年,就告訴長女說該給她定下一門親事了。她就說“不”,說要等長大些自己挑。外公說等不得她長大了,因為她的妹妹們已開始有人提親。我姨媽就撲簌簌掉起淚來。
我外公生性很是幽默,且又大大繼承了他義父那份狷介孤高,行起事來,就不一定件件隨俗。那天,他拭去我姨媽的淚珠兒,將他的寶貝長女攬在懷裡,說,親是必須定的;不過,要麼由他權衡人選,要麼由姨媽自行抉擇。關於未來夫婿的才學、金錢、相貌,姨媽可以自定一項。其他不論。我外公說,如果他女兒特別注重相貌,他可以讓求親的男孩在客廳排隊走過,姨媽在屏風後—一看去,看中哪個是哪個,不問貧富智愚;如果注重金錢,就人也不必看了,只挑最富的家庭嫁去,就不論智愚,也不管長得貌比子都還是臉若鍾馗;如果女兒注重的是才學,為父的自然另有妙計,但是無論窮極醜極,她選中就不得反悔。
我姨媽破涕為笑,又喜又慌,看了她那足智多媒詼諧倜儻的父親好久好久,就轉身去找我外婆,撇下他獨個兒在書房抽水煙。
我外公為他長女公開選婚。就像那次為自己選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