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阿姨人抱一個孩子去郵局,寄綠豆。他每週可以分得半斤“爐前工高溫綠豆”,一顆捨不得吃,由江阿姨縫個小布袋裝了,寄往鄉下給父母
我媽媽要去廣州接我外婆來重慶。羅叔叔就託媽媽給“買一雙廣州最漂亮的女式皮鞋”,準備江阿姨出嫁時穿。他要和她結婚。
我和弟妹就很高興把我們會唱的歌首接一首唱給他們倆個聽,要他們自己挑一首,說我們決定在婚禮上為新郎新娘高歌慶賀。他們就挑了“跑馬溜溜的山上”。於是,他倆就一人抱了小弟一人抱了小江,像幼兒園小朋及玩“排排坐吃果果”那樣一人一凳,端端正正看我們排練節目。我就改改歌詞,拉了二胡讓弟妹對唱。每唱到“江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喲,羅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喲”,羅叔叔就紅了臉低著頭笑,江阿姨就紅了臉看著他笑
可是。江阿姨沒有嫁給羅叔叔。
就在我媽媽把外婆接到重慶的前兩天,江阿姨收到她家鄉的一封電報是“父危即回”。我爸讓她把小江留下趕緊走。
5天之後,江阿姨回來了兩隻眼睛又紅又腫,見了我媽就哭。陪她來的還有個男人比她矮半個頭都快50歲了。江阿姨讓我叫他“杜伯伯”。我趕緊給杜伯伯泡茶,爸就帶了他去客廳坐。
江阿姨總共兩姐妹,她是姐姐。妹妹嫁了去新疆,得了20斤全國糧票當聘禮留給父母,維持了一段日子。那時鄉下的樹皮草根都被吃得乾乾淨淨,卻繼續一片一片地餓死人。那時國家主席已從毛澤東換成了劉少奇,就向國人提出“房前屋後,種瓜點豆”,以替代昂貴如金的糧食。雖然各家農戶都辦了塊自留地,但那對早已餓得歪歪倒倒的江家父母沒有力氣種瓜點豆,只好依然吃一種灰白色的泥巴,四川人管那叫“觀音土”。江阿姨的爸爸媽媽吃觀音土吃得眼睛肚子越來越大,胳膊腿杆越來越細。那爹爹被鄰居抬去醫院又抬了回屋——醫生說也不用吃藥,吃些米呀面的就自然會將條命根吊回來。抬回家時碰上杜伯伯,杜伯伯就往江家送了米呀面的,還嘆口氣,第二天就開始在江家的房前屋後鋤地翻土種起瓜,點起豆來。
杜伯伯也在江家鄰居,是從外地到這兒結婚的入贅女婿,在鎮上肉鋪子當屠夫。幾個月前,他有天下班回來,卻全家大小連岳父岳母加上老婆和4個孩子都吃錯一種小草蕈,死絕了。
江阿婊決定嫁給杜伯伯。她跟我媽說,她母親覺得欠下杜伯伯救命之恩無法回報,就想讓杜伯伯不再過單身寡佬的日子;再說江家,也不能沒人種瓜點豆。江阿姨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說她不忍眼看著父母餓死,也不忍拿兩個老人來拖累羅叔叔:“小羅年青,有大好前途,不可以讓他工人不當當農民呀!”
於是,江阿姨就帶了小江,跟杜伯伯回鄉下結婚去了。
江阿姨剛走第二天羅叔叔就來,因為下一天是個節日,工廠中午就放了假。他興沖沖敲門,像往常那樣手中託著一紙袋綠豆進來,卻見到新奶媽正給小弟餵奶。當時爸爸媽媽都還未到家,我就驚慌失措,但還是硬著頭皮帶羅叔叔去我的房間,交給他江阿婊留下的信,還有那雙媽媽從廣州買回的女式皮鞋。
羅叔叔看完信半天說不出話。我乾乾地站在一旁不敢走開,也不知講什麼好。
過了很久很久,羅叔叔終於開口,問我要針線,要一大一小兩塊布縫口袋。我跑去叫我妹妹幫忙。他說他自己來,就坐在我的書桌邊,用毛筆工工整整寫好江阿姨父母的名字和鄉下的地址,然後用那雙骨節很分明的大手。笨笨地穿針引線,笨笨地縫一個袋子裝鞋縫一個袋子裝綠豆。他用斷了3根針,把手指扎出些小血珠。他的眼淚一滴一滴,滴在裝了那雙女式皮鞋的布袋,然後又一滴一滴,滴進裝滿綠豆的布袋。他就那樣一聲不吭地縫著緩著,好像在縫他的心。
窗戶不知什麼時候,已掛滿一簾夕陽。重慶那種特大的火雲,把天空鋪得又熱烈又繽紛。雲朵雲團不斷變幻著形象忽如馴羊,忽如猛獅,忽如淵停嶽峙,忽如川瀉濤翻,我的心緒卻如一堆亂麻,只牽了妹妹的手站著發呆。妹妹忽然說:“小羅叔叔,我看杜伯伯的樣子會對小江很疼愛的。”小羅叔叔就點點頭,依然默默縫呀縫。他的身影越來越暗,被滿天的輝煌遠遠襯了,如同一尊鑄鐵的雕像,顯得又孤獨,又悲哀,又堅強。
重慶市區街頭也開始出現餓殍了。
紅房子人人嗅覺都變得異常靈敏。只要逢肉香從廚房飄出,就有女人和孩子從自家門裡走向八角廳。也許這兒聚居的畢竟是軍人與軍人的家屬和後代,人們的共性就很是粗豪率直。儘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