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好好,剛才是我言多必失了,我給你賠不是。只是你譏笑我的伏龍肝,實在不該。你沒見張大覆在《梅花草堂筆記》中怎樣說的:茶性必發於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試十分之茶,茶只八分耳。“
沈綠愛見她這個書呆子丈夫又搖頭晃腦掉書袋子,苦笑一聲說:“有了茶沒有水,固然不好,但是有了水卻沒有茶,這又怎麼說呢,開茶莊的,總還是茶在前頭吧。”
杭天醉說:“其實沒茶沒水都不要緊,像寄客那樣身外無物,心裡邊充實得很,有寄託,才是真正做人。我今日得了一張畫,便是水裡頭有寄託的,我這就給你開開眼。“
說著,杭天醉擦乾淨了手,小心從書櫥裡取出一軸畫,輕輕地展開了,二尺長、一尺寬的紙本,竟是項聖漠的一幅琴泉圖。
這個項聖漠,乃是1597…1658年間的明人,擅畫山水、人物、花卉,設色明麗,風格清淡。這幅琴泉圖,無怪對了杭天醉的心思,原來圖的左下方是幾隻水缸,罐擊,一架橫琴,右上方則是一首題詩。杭天醉搖頭晃腦地對妻子說:“這詩真是妙,我讀來你 聽聽?”
沈綠愛翻個身朝裡床睡了,心裡卻想:要掩藏自家的怯了,便拿這些風雅事情捱時間,當我不知道你那顆膽子!
杭天醉不管,你愛聽不聽,我偏喜歡讀。便拖長聲音,像私塾老先生教的那樣,一五一十吟唱起來:
我將學伯夷,則無此廉節;
將學柳下惠,則無此和平;
將學魯仲連,則無此高蹈;
將學東方朔,則無此詼諧;
將學陶淵明,則無此曠逸;
將學李太白,則無此豪邁;
將學杜子美,則無此哀愁;
將學盧鴻乙,則無此際遇;
將學米元章,則無此狂痺;
將學蘇子瞻,則無此風流;
思比此十哲,一一無能為,
或者陸鴻漸,與夫鍾子期;
自笑琴不弦,未茶先貯泉;
泉或滌我心,琴非所知音;
寫此琴泉圖,聊存以自娛。
長長的一首詩讀罷,像是發現新大陸一般,急不可耐地表明說:“喂,這下我可是按典行事了。你看前人有言在先——未茶先貯泉,就是在沒有茶之前,要先把泉水貯好了。妙哇,妙哇,怎麼竟和我如出一轍!喂喂,你無言以對了?睡著了?“杭天醉嘆了口氣,”真是對牛彈琴!”
沈綠愛“膨“的一下從床上躍起半個身子:“說清楚點,誰是牛?”
“沒睡著啊。”杭天醉賠著笑臉。
回過頭再揣摩畫軸。心想,明日茶樓開張了,樓上雅座,便掛上此圖。
《茶人三部曲》
第一部:南方有嘉木
第十二章
三星在天,杭州城守著西湖這顆夜明珠子,溼渡泛的,還未醒來。杭天醉悄悄起身,套襪子的時候,女人翻過身,迷迷糊糊地問:“又上哪去出空,天還早著呢。”
杭天醉遲疑了一下,才說:“虎跑。”
“不是撮著去嗎?”
“我也想去。”
女人不耐煩了:“去吧去吧,多穿件衣裳,春寒著呢。”
杭天醉就像作了賊一樣地溜出去。他知道當妻子的不屑見他的那些水啊器啊,但對他杭天醉來說,這些事,都是他至關緊要的呢。
杭天醉說不清楚自己的水是屬於誰的。在他的水裡,總有一些模模糊糊股源俄俄的女人的身影在飄動,在水面,抑或在水下。是屈原的湘夫人,還是曹植的洛神,還是曹雪芹的綜珠仙草,或者是他自以為的烷紗的西子杭天醉看不清楚。這些女人既然都隔著水霧,自然就是不清晰的。杭天醉想象她們都是美麗無比的,脈脈含情的,落落寡合的,又是神秘莫測的。
如果說杭天醉的水是關於女人的,他是並不否定的。他否定的只是具體的女人——比如他的妻子沈綠愛,在他的心裡,不是水,是火。
這麼迷迷糊糊地想著,撮著用洋車拉著杭天醉,便從羊壩頭過清河坊、清波門,出了城門又過長橋、淨寺、赤山埠、四眼井,直到虎跑。杭天醉一路只聽到撮著兩隻大腳劈啪劈啪地響著,還呼吃呼吃喘著氣。天色微明,丘嶽顯形,鳥鳴山幽。杭天醉有些心疼撮著了,說要下來走一程,撮著說快到了,還下來幹什麼。杭天醉不聽,硬跳了下來,與撮著並排走,邊走邊呼吸野外的新鮮空氣,說:“我很久都沒這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