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不敢張狂。現在,他想起女人裸著半身咄咄逼人的架勢,真是又屈辱又無奈。他伸出手來,在黑暗中抓摸著,卻什麼也沒抓到,只留下了兩手的空虛和孤獨。他心裡發慌,往床頭櫃上一伸,摸到了那隻曼生壺,“內清明,外直方,吾與爾偕藏“,他把它取了過來,捧在手裡,紫砂壺慢慢地受了熱氣,暖了起來,他的冰涼絕望的心,也漸漸好受一些了。
茶清這一步跨出了忘憂茶莊,林藕初身上的擔子,就不由得不重了。
茶業行規定,女人是不能上前店的,故而老闆娘只得帶著新媳婦在後場張羅。後場的任務,購茶評茶已被茶清帶出去,剩下的,一是重新拼配,二是貯藏。
說是重新拼配,也不是一件簡單的活。龍井茶雖說採製高階,毛茶品質就好,但重新精製再賣出去,依舊少不了復火、篩分、風選、揀剔等作業。
新媳婦沈綠愛,對這一過程,充滿新奇愛好。春茶收購尚未開始,她對許多工藝程式已經有了很多瞭解。婆婆帶她見識了倉中那許多堆積的篩子,婆婆一前一後地平面磨墨一樣轉動篩子,在上面放了一把毛茶。毛茶在篩上平面旋轉著,有的就落下了。婆婆問她什麼留下,什麼又落下了。
沈綠愛認真看了,說:“長的留下,短的落下了。”
婆婆又換了把篩子,一上一下地抖,又問她什麼留著,什麼落下。
沈綠愛說:“那粗的留著,細的落下了。”
婆婆說:“記著,透過篩選後,上面的茶葉叫本身茶,下面細小的,叫下身茶,還有這些不合規格的粗大的頭子茶,叫圓身茶。這三種茶,要分三種分別精製,然後再重新拼配。“
“這麼繁雜啊。”媳婦驚歎。
“茶葉這碗飯,哪裡是那麼好吃的?”婆婆告誡著媳婦,“我從三家村抬來時,公公說,茶業學到老,名稱記不了。你想想,一 輩子都記不了茶的名呢,多少事情要做啊!”
夜裡梳洗完畢,坐在椅上,新娘子沈綠愛,再也沒有興趣和 丈夫做那徒勞無功的努力了,把那一腔的激情,全部轉移到了茶 上。
她一邊看著那些前人留下的關於製茶的木刻書,一邊問著無事忙的丈夫:“天醉,咱們家裡的龍井,為啥購來後要先放在舊竹木器裡?”
杭天醉在院裡堆著一大堆石磚,正一五一十地檢查觀看,還用刷子就著東洋進口的肥皂,細細擦洗著,說:“這是什麼問話?新竹木器時間長了便舊,哪裡有年年買了新的貯茶。”
“不對,“沈綠愛批駁他,“你看,祖宗這裡說了,茶性易染,新竹木器有異味,所以必得用舊器,你連這個也不曉得嗎?”
杭天醉從木盆裡抽出兩隻溼淋淋的手,生氣地看著他那個逞強好勝的媳婦,可是他不敢公開訓斥她。她在床上,已經用絕對優勢把他打得不戰而敗,落花流水。他每時每刻都好像聽到她在說:“你還欠著我呢。”
可是他又不甘心這樣被搶白了去,便伸出兩隻手,對女人說:“沒看我忙著,給我捲一捲袖口。”
女人從藤椅上站起,把書扔在桌上,手腳麻利地給丈夫卷著袖口,像是在給兒子忙活,口裡還怨道:“你這是幹什麼,挖那麼多灶磚,今日廚房裡燒火的楊媽說你把灶都要挖塌了,又不知走火入魔迷上什麼了。”
“你們都知道什麼,婦道人家!”杭天醉一聽有人攻擊他的寶貝,便奮起還擊道,“這灶磚,幾十年火裡煉的,早就成精了,書上叫伏龍肝。鎮在水裡,蒼蠅蚊子不敢再去。茶樓開張,辛辛苦苦虎跑龍井汲得水來,正要靠這伏龍肝來保佑呢!”
沈綠愛撇撇嘴,打個哈欠,回到屋裡燭下,說:“我看你也不要一步登天,怎麼製茶都不曉得,就急著賣茶顯派了。還是實實惠惠跟茶清伯學一手,先把底子打紮實了,再去行那些虛的吧。“
杭天醉生氣地扔了刷子,吩咐下人把那些伏龍肝都收拾了,回頭又對妻子說:“你這是要和我杭天醉過這一輩子呢,你可就記住了,我是求是大學堂出來的,不是銅臭氣十足的商人。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這'道'裡,性情第一要緊,第一條便是幹我心裡頭喜歡的事情,不像你父親那樣做絲綢生意,第一是為了錢字
沈綠愛已經鋪被上床,聽了此話,大不樂意,說:“你把我爹扯上幹什麼?我爹掙的是大錢,為人還是正派,不鑽錢眼的,這些年來,他捐出去的錢還少嗎?“
杭天醉一想這倒也是。沈拂影和他一樣,都是同情革命的。只是杭天醉口裡叫叫罷了,沈拂影卻曉得往外掏錢,比他更勝一籌。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