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騷,說,怪不得這女子膽大包天不怕死,拖下去!便又拖下去兩回。綠愛一個人哪裡拉得住披頭散髮發瘋一樣的嘉草。她原來是想一個人來收屍的。嘉和外出去打聽嘉平的訊息了,杭天醉吐血吐得厲害,趙寄客因為寫信罵國民黨,自己被軟禁了起來,結果杭家竟也只有綠愛這婦道人家出面。
致命的劫難使嘉草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女人,杭家人血脈中的那分痴迷呈現在悲痛欲絕的嘉草身上,使她完全歇斯底里。她死活要上刑場,綠愛只得把她反鎖在房中,沒想她從視窗翻出,直撲刑場,又接連幾次衝上法場,還聲嘶力竭地叫道:“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我和他死在一起!開槍吧!開槍吧,你們開槍啊!“她一把扒開胸膛,使勁用拳捶打胸脯,林生三番五次被嘉草抱著,這時才清醒過來,也喊:“媽,媽,你快把她拉走,快把她拉走”
旁邊有一隊手提鬼頭刀的劊子手,原來刀片白光閃閃,紅縷垂垂,一路優當吮當,賣個殺人的威風罷了,並不真正用刀的。都民國十六年了,殺人也改進,不作興殺頭,作興槍斃了。然三番五次槍斃不了,劊子手們就不耐煩,其中一個上去,還沒待嘉草再一次衝上來,一腳踢倒了林生。那林生正要扭頭,刀下血飛,一顆頭顱早已滾下入地,一腔的血直衝向天空,身子往前使勁一竄,就撲倒在地。滾動的頭顱上眼睛卻還張著,嘴就一口咬住了地下的黃土。
這場景慘絕人震,幸而綠愛根本就沒有看到,因為她一抬頭,嘉草已經翻身一頭栽倒了。人群嗡嗡叫著:“殺頭!殺頭!“嘉草咬緊了牙關人事不省,待七手八腳灌了水,嘉草甦醒過來,人也走得差不多。嘉草一醒來,眼睛睜得滾圓:“頭!頭!頭!“她尖叫著,跪在地上,摸爬著一把就抱住那顆尚未冷卻的口含黃土的頭顱,一邊用手摸著,一隻手就在林生的口腔裡往外掏泥,還掏出手帕來擦。身上沾得血糊糊一片,突然明白過來似的問:“林生,林生你身子呢?”然後回頭看到那還綁著的身子,立刻便抱著頭顱邊哄邊說:“別急別急,我立刻就給你生上頭去。”一隻手便去拉林生那五花大綁的繩子。
綠愛看嘉草是瘋了,可是她自己也是瘋了的了。她衝過去幫著嘉草解開林生身上的繩子,用手把手腳板直了。嘉草拼來拼去地想把林生的頭顱接上,一邊拼一邊還安慰著說:“等一等,等一等,馬上就好,馬上就好”然而那頭顱斷了,頸怎麼也拼不上。綠愛看看不把這頭顱生上去,嘉草是不會再走的。心肝肚腸就燒得要化了似的,身上亂拍,卻拍出了一團針線。連忙取出,用針線把身子和頭顱縫在一起,那嘉草把林生的身子抱在懷裡,像哄小孩子一樣,只說:“乖乖,就好,就好,馬上就好”
頭和身軀勉勉強強連在了一起,綠愛又用嘉草的手帕圍住了那疤口,牢牢地縛住,林生看上去又如睡著了一般。
從刑場回來後,嘉草徹底傻了,她總是作懷抱情人狀,嘴裡只說一句話:“乖,乖,就好,就好,馬上就好”
綠愛回到家裡,立刻發了高燒,迷迷糊糊地昏睡了好幾天。家裡只有葉子張羅了。
杭天醉咳血也更厲害了,但看上去倒反而有了一種絕望中的安詳,他每天都要去看躺在床上的嘉草,站得遠遠的,說:“好女兒,我得肺病了,我就在這裡看看你,你心疼就會好一些,我不能走近來的。你可不能再死。好女兒,我們家的人,死得太多了...“
這麼說著時,趙寄客就對天醉說:“天醉,你養出來的女兒,真正是血性,在刑場裡哭著,兩根肋骨就自己砸斷了。”
綠愛也勉強能起來了,聽了趙寄客的話,流著眼淚說:“林生還在四明會館裡呢。入土為安,不入土,嘉草不會好的。“
天醉聽著,搖著頭,眼淚就跟著直流。
“不要哭了,一份人家經不起這麼些的眼淚水了。”趙寄客又說,“總算還有件事寬心,嘉草懷孕了。”
天醉眼睛一亮。
天醉就說了:“撮著也還沒下葬呢,把他們葬在茶清伯旁邊,他們也算是我們一家人。”
氣候依舊溫暖宜人,茶芽便催發得格外茂盛,往雞籠山杭家祖墳的山道上,又來了一支送葬的隊伍。他們在半人高的茶園中忽沉忽升地走著,像是要顯現大自然生老病死的永恆規律,因為這對每一個人都如此公平的規律,死亡和葬禮便顯得溫情脈脈。沒有外人會想到這個躺在棺材裡的名叫撮著的貧家山茶農的杭家老家人,是被人當胸一槍打死的。這彷彿是偶然的死亡,甚至連那死亡的人也無法接受。臨嚥氣前他想到了那句遺言都彷彿是偶然的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