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燕園中的冰心,仍在默默地思索。她過去一貫歌頌童心,歌頌善良,歌頌母愛,歌頌大自然,雖然也有過關於“愛”還是“憎”的思索和悵惘,不過那還只是有些躊躇,有些疑惑,因此她在自己的作品中僅僅含蓄地寫到了自己的思考。
但是,到了這時候,隨著世事的變化和她本人年齡的逐漸增長,以及思想的逐漸成熟,她的思考也就更加深刻,困惑也就更加明朗了。
她雖然平時忙於授課,寒暑假忙於到上海探望雙親,生活過得充實而幸福。但是,這個個人生活與家庭生活都適意、幸福的冰心,卻又時時感到內心充滿了“虛空與寂靜”,“迷惘與糊塗”。這種“虛空與寂靜”、“迷惘與糊塗”是誰給她造成的呢?——當然都是社會生活給她造成的。她在《往事集·自序》的一開頭就這樣寫道:
我是一個盲者,
看不見生命的道途,
只聽憑著竿頭的孩子,
走著跳著的引領,
一步步的踏入通衢。
心頭有說不出的虛空與寂靜,
心頭有說不出的迷惘和糊塗,
小孩子,你緩一緩腳步,
讓我歇在這涼蔭的牆隅。
她曾經多次歌唱過人與人之間的同情和愛戀,互助與匡扶;她是多麼地希望,人與人之間永遠是如此地充滿了善意。
她在這首《往事集·自序》中仍然這樣地期望:
人世間只有同情和愛戀,
人世間只有互助與匡扶;
深山裡兔兒相伴著獅子,
海底下長鯨迴護著珊瑚。
但是,社會現實似乎並不如此理想,它使善良的冰心十分灰心:
我聽得見大家噓氣,
又似乎在搔首捋須;
我聽得見人家在笑,
笑我這般的幼稚,痴愚
失望裡猛一聲的絃音低降,
弦梢上漏出了人生的虛無,
我越彈越覺得琴絃緊澀,
越唱越覺得聲斷喉枯!
這一來倒合了人家心事,
我聽見欣賞的嗟呼。
只無人憐惜這乾渴的歌者,
無人憐惜她衣汗的沾濡!
人世間是同情帶著虛偽,
人世間是愛戀帶著裝誣
那個引導盲者的純潔的孩子,就是冰心一向十分珍重的童心的化身。然而純潔的童心固然可愛,可敬,可佩,卻解決不了冰心內心的矛盾和現實生活中存在的問題,她只得非常傷感地唱出了:
小孩子,你天真已被眾生傷損,
大人的罪過摧毀了你無辜,
覺悟後的彷徨使你不敢引導,
你茫然的走了,把我撇在中途!
在她寫於1929年4月22日的一首短詩《我曾》中,她也表示了自己的困惑和惆悵:
我曾夢摘星辰,
醒來一顆顆從我指間墜落;
覺悟後的虛空呵,
叫我如何不惆悵?
我曾夢擷飛花,
醒來一瓣瓣從我指間飄散;
覺悟後的虛空呵,
叫我如何不悽愴?
我曾夢調琴絃,
醒來一絲絲從我指間折斷;
覺悟後的虛空呵,
叫我如何不感傷?
我曾夢遊天國,
醒來一片片河山破碎;
覺悟後的虛空呵,
叫我如何不怨望?
社會生活給予她的是彷徨和困惑,而逃避困惑和彷徨的唯一出路似乎只能是投向家庭與親人的懷抱。她在思念雙親的同時,也非常思念仍在大洋彼岸留學的愛人,因此,對自己的愛情一向視如珍品,極少在文中披露一點兒端倪的冰心,第一次在燕園寫出了為吳文藻而歌唱的詩歌——《我愛,歸來吧,我愛》。
但是,當她拿起筆來,欲給吳文藻寫詩,請他歸來的時候,這位為社會和祖國時時憂慮的女作家,卻不是用自己的柔情召喚自己的愛人,而是用祖國母親的聲音呼喚他——一位留學異國的遊子,一位熱愛祖國、熱愛母親的青年。這首寫於國恥紀念日(1928年的5月7日)深夜的詩,在呼喚這位熱愛祖國、熱愛母親的年輕人,請他快快地歸來,回來拯救自己的處於危難之中的祖國:
這回我要你聽母親的聲音,
我不用我自己的柔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