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七娘子所熟悉的,卻是一個已經被生活壓垮的失敗者。
她從來不知道,回味起九姨娘當年的甜,會讓她的心頭這樣苦澀。
連太監就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你孃親在西北的那些作品,不過是按尋常繡帕的價錢賣的,到手的人,也就並沒有太珍惜。這些年來我著意搜尋,所得無幾……不知為什麼,我也很不願將它們陳列進來。”
這位中年人的語調裡就多了幾分苦澀,“我畢竟年紀大了,縱使大錯已經鑄成,回頭再看的時候,卻總還是願意想到她最好的模樣。”
七娘子首次別轉過頭,直直地看進了連太監眼底。
連太監也正看著她,但他的眼神卻是虛無的,他似乎想要透過七娘子的臉龐,去追尋另一個已經不在世上的人,這眼神裡的哀痛,濃得再也化不開。
七娘子一下就覺得有些窒息。
“世叔見我。”她猛地轉過身,不敢再看那精美的工藝品。“總不是隻為了給我看一看這些……”
她慌亂地衝著這滿室活生生的回憶揮了揮手。“這些過去的傷痕。”
連太監的視線依然沒有放鬆,然而七娘子自己知道,她與九姨娘、大老爺都生得不像,在西北的時候,九姨娘就常常說——
“你就只有眼睛像我!”九姨娘的神態是快樂的,手中活計不停,面上卻難得地現出了笑容。“從小我眼神就亮,要不是這些年做多了繡活,眼水乾了這眼神才昏黃起來。要不然啊,也是水淋淋的,人家說,就像是兩泓陸羽井!”
“你就只有眼睛像她。”連太監伸出手,然而那手指沒有觸到七娘子的臉頰,就又放下了,他推後了幾步,好像這未完成的一觸,已經灼傷了自己的指尖。“就像是井水……清粼粼的……”
他的聲音裡已經有了一絲顫抖。“總要到這麼多年之後,才知道年輕時太不懂事。”
這個儒雅的中年人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又平靜了下來,他轉過身,在板壁前站著,輕輕地觸了觸那光滑的玻璃,才低沉地問七娘子。“你娘葬在哪裡?”
“西北楊家村祖墳裡,有她一席之地。”七娘子沉下眼,也悄悄地調勻了呼吸。
只看連太監的表現,就知道他對九姨娘,只怕還未能忘情。
情深如此,卻又為什麼落得這樣的下場?
她很想知道,她非常想知道當年九姨娘一事的細節,自從在梁媽媽口中得到了她所謂的‘真相’,七娘子就恨不得穿梭時空回到當年,親歷一遍九姨娘的生活,來判定誰是誰非。
曾經她以為大太太是毀掉九姨娘一生的罪魁禍首,所以報復也不過是很簡單的一回事,她的所有哀痛,都可以在大太太身上找到宣洩的出口。她想過那麼多報復她的辦法,有些要花費數十年,而有些甚至會以報恩的面目出現。
然而,當她聽到‘真相’的那一刻,七娘子才驚覺自己原來那樣善於自我欺騙。
大老爺、連太監、黃繡娘、封大爺,這些人對九姨娘的人生悲劇,是否也有責任?而她是誰,有什麼資格代九姨娘決定誰是誰非,誰該承受報復,誰可以逍遙於她的復仇之外?她這麼肯定地認為大太太是罪魁禍首,是否只是因為在這所有人中,大太太才是最弱小的一個,是她的能力範圍之內的那個人?
但她又該怎麼去追尋真相?
七娘子深吸了一口氣,她抬起眼,正面對上了連太監的注視,調整著自己的狀態,儘量抬起了她的架子。
這個年長者在帝國最有權勢的男人身邊工作,他雖然態度溫和,但總有一股說不出的氣勢,讓人在他跟前不禁多了幾分小心。
而七娘子只是平視著他的雙眼,她緩緩問,“連世叔,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很想知道。”
連太監的瞳仁就縮緊了,他一下從對九姨娘的沉湎中甦醒了過來,尖銳而冰冷地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的這一問,其實已經觸犯了社交場上不成文的規矩:太監淨身又叫出家,出家前的往事按理是從來不當著本人談論的。畢竟如果有一條別的路走,誰會願意揮刀自宮?連太監自己可以懷念,但七娘子要問往事,可以說已經觸及了他心底最痛的傷疤。
在這一刻,連太監已經不是那個謙和的中年人,他的神色一森冷下來,無形間就有了一股迫人的氣勢,恐怕就算是大老爺發怒時,不過也就是這麼怕人了。
七娘子卻不為所動,只是平穩地與連太監對視著,任憑那雙剪水雙瞳裡,反射出連太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