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的敵人,倘不死於戰場,就有大眾的裁判,決不是一個詩人所能提筆判定生死的……
自然,中國曆來的文壇上,常見的是誣陷,造謠,恐嚇,辱罵,翻一翻大部的歷史,就往往可以遇見這樣的文章,直到現在,還在應用,而且更加厲害。但我想,這一份遺產,還是都讓叭兒狗文藝家去承受罷,我們的作者倘不竭力的拋棄了它,是會和他們成為“一丘之貉”的。
可是,這意見不但不被接受,反而是變本加厲的“辱罵和恐嚇”。
魯迅對周揚的懷疑和不滿,在1934年底就已經在私人通訊中表現出來了。他對蕭軍、蕭紅說:“敵人是不足懼的,最可怕的是自己營壘裡的蛀蟲,許多事都敗在他們手裡。因此,就有時會使我感到寂寞。”次年,又寫信給二人說:“敵人不足懼,最令人寒心而且灰心的,是友軍中的從背後來的暗箭;受傷之後,同一營壘中的快意的笑臉。因此,倘受了傷,就得躲入深林,自己舐幹,紮好,給誰也不知道。我以為這境遇,是可怕的。我倒沒有什麼灰心,大抵休息一會,就仍然站起來,然而好像終究也有影響,不但顯於文章上,連自己也覺得近來還是‘冷的’時候多了。”稍後,致信胡風說:“我不敢對別人說關於我們的話,對於外國人,我避而不談,不得已時,就撒謊。你看這是怎樣的苦境?”整個1935年,信件中不斷重複出現“悲憤”、“寂寞”的語詞,但是他的雜感依然鋒利如昔。由此,一方面可以知道周揚勢力的迅速膨脹,另一方面可以看出魯迅的敏感,承受的壓力和隱忍的心情。但是,到了1936年,尤其下半年以後,情況好像有了變化。以上的字眼不見了,多出了憎惡和輕蔑之意,而且出現了“反擊”的字樣,特別在左聯解散前後。此時,悲憤的高潮過去了,精神的負擔隨著左聯的解散而消失,他無須再為一個反政府的集團的存在而有所顧慮,也無須為個人的反抗行為擔受道義的譴責。內部又變做了外部,內外的限界消除了,“戰友”已不復存在。他的反擊是公開的,鮮明有力的,充滿了奴隸的義憤;雖然留有餘地,卻也是不留情面的清算。
畢竟是久經沙場的老戰士。
左聯原來是一個文學社團,後來卻漸漸演變成為一個政治團體,內部有著嚴整的權力結構,充分體現著權力運作的規律。對國民黨政府來說,左聯無疑是異端的存在;但是在左聯內部,同樣不容異類的存在,可以說是大一統中的小一統。在魯迅的描述中,左聯黨團書記周揚是一個熱衷於爭奪權力和濫用權力的人物。他利用手中的權力,極力設法建立個人權威。魯迅說他“以指導家自居”,而魯迅本人明顯是厭惡“指導”的,如稱“導師”為“鳥導師”,諷刺創造派人物“第一是自己活著,能永遠做指導,因為沒有指導,革命便不成功了”。周揚一流都是批評家,喜歡議論,在魯迅看來,“但大抵是唱高調”。魯迅認為,“唱高調就是官僚主義”。由於致力於權力的營造,所以會有“丟開了當面的緊要的敵人,卻專一要討論槍的亮與不亮”這樣近於“打岔”的行為。魯迅指出,像這樣的人是志在統一文壇,做“文壇皇帝”的。在左聯內部,作為領導,自己不做事,卻專責以別人不做事,役使別人,監督別人的行為;對於不聽指揮者,則動輒加以罪名,以至以“實際解決”相威脅。專斷、橫暴,完全是一種奴役的形式。僅在1935年一年間,魯迅在書信中便不斷出現“鞭子”的意象,稱周揚一夥為“英雄”、“工頭”、“奴隸總管”、“元帥”,而自稱為“苦工”和“奴隸”。這是建立在“同志”之上的一種新型的階級關係,但一樣是壓迫和被壓迫的關係。周揚們顯然是高踞眾人之上的“以鳴鞭為惟一的業績”的壓迫者——魯迅稱作“橫暴者”,特殊的集團和個人。權力可以超越黨派的具體原則而表現出一種普遍的特性,對此,魯迅顯然在精神上準備不足。革命成功以後,倘使實行階級的專政,到底是怎樣一種的情形?他雖然以個人的推斷說過幾次,還舉過蘇俄知識分子的例子;但是,政治實踐畢竟要比推斷切實得多。所以,周揚們的日漸強大的勢力,和製造出來的政治生活,不能不給他感受特別的困擾,憎惡和苦痛。他說:“我憎惡那些拿了鞭子專門鞭撲別人的人們。”他說:“以我自己而論,總覺得縛了一條鐵索,有一個工頭在背後用鞭子打我,無論我怎樣起勁的做,也是打,而我回頭去問自己的錯處時,他卻拱手客氣的說,我做得好極了,他和我感情好極了,今天天氣哈哈哈……真常常令我手足無措。”他說:“有些手執皮鞭,亂打苦工的背脊,自以為在革命的大人物,我深惡之,他其實是取了工頭的立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