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於現代性的問題之一,也是迄今為止,最難解決的政治難題。但是,這個問題在許多被稱為“布林什維克化”的革命者和知識分子那裡,似乎已經得到了解決。他們緊密地依靠集體,放棄所有的個人權利,尤其是思考的權利,宣稱不倦地同個人主義作鬥爭。由於統一組織,統一思想和統一行動,忽略個體精神的特異性,幾乎成為一種必然。所以托馬斯·曼會得出結論說:“布林什維克憎恨靈魂。”魯迅是重視個體和靈魂的。他對組織的相對的輕視,與他不在組織嚴密的集團內部大有關係。由於長期遊離於集體之外,他對組織的霸權力量,尤其是負面的作用的經驗感受不算太深。領導者的個人品質固然可以影響組織,而組織的規模及內部規制同樣可以影響和改變個人。周揚成為左聯的“元帥”,其中帶有很大的偶然性,但應當看到,其個人的權力慾望和宗派心理與組織的某些特性具有相關性。可以設想,如果不是周揚,組織從內部產生的代表也很有可能與周揚趨同,從而充分體現集體的意志。任何權力者,都不可能違反權力運作的鐵律。組織這東西,說到底是封閉的,具有儀式化,教條主義和集權主義的傾向;此外,本身還存在一個在國家和團體組織中間的地位問題。對於一個組織來說,如果它處在與國家對抗或完全一致,即極度危險或極度安全,而非公開競爭的境遇之下,內聚力會增強,排除異已的能力也會相對增大,而內部維護或反抗“統一”的鬥爭,也將日漸加劇,這是無法改變的。
關於知識分子,魯迅首先看重的不是知識,而是理想,良知,改造社會的熱情和參與實際鬥爭的勇氣。他反對反智主義,矇昧主義,更反對知識人利用知識,與權力結合而製造新的愚昧。從事啟蒙工作,把自由、民主和科學的理念傳遞給社會,挑戰強權,反對專制,教育大眾,以改造落後的國民根性,使民魂得以發揚,這是為魯迅所確立的知識分子的使命。但是,他認為,真的知識分子,又必先使自己在社會運動中受到教育,批判和改造。惟其如此,才不致淪為精英主義,而能保持一種平民的其實也是民主的品格;同樣地,知識分子也不能為多數庸眾所挾持,從而保持人格的尊嚴,思想的獨立和靈魂的自由。知識分子所受的教育是自我教育,所受的批判也是自我批判,所受的改造也是自我改造,而不是由外力所強加的壓迫,不管這壓力來自何方。《門外文談》論文字改革,有一段關於知識分子的話,說得很好:“由歷史所指示,凡有改革,最初,總是覺悟的智識者的任務。但這些智識者,卻必須有研究,能思索,有決斷,而且有毅力。他也用權,卻不是騙人,他利導,卻並非迎合。他不看輕自己,以為是大家的戲子,也不看輕別人,當作自己的嘍羅。他只是大眾中的一個人,我想,這才可以做大眾的事業。”
他吶喊,做“遵命文學”,寄希望於在反傳統文化的鬥爭中崛起的現代知識分子集團。然而,這個集團很快出現分裂,有的高升,有的退隱,往日的戰友往何處去了呢?新的戰友又在哪裡?這種境遇,曾經使他一度陷於彷徨。知識分子的分化成了必然的事情,他不能不面對而且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內戰不是哪一個人制造出來的,它的引信,其實為社會所點燃,而戰火至今不絕。魯迅從打擊現代評論派開始,一直把自己置於狙擊政府在文化知識界的代言人的位置上,所謂“第三種人”,也都屬於這一類的。然而,他不斷遭到同人的打岔,以致不能不分神於這方面的鬥爭。許多所謂的鬥爭在他看來是無聊的,但當他無法繞開時,只能極力發掘它的文化內涵,提高它的理論品位。對於自己的同代人,他是失望的,所以把希望寄託在青年一代身上。為了持續作戰,他致力於培養新戰士,那結果,在北京時有高長虹的一群,到了上海又有了左聯的一群。他總結道:“我與中國新文人相周旋者十餘年,頗覺得以古怪者為多,而漂聚上海者,實尤為古怪,造謠生事,害人賣友,幾乎視為當然,而最可怕的是動輒要你生命。”關於革命文學家,他指出,本身有著一種容易犯到的病根,就是同時腳站兩隻船,一隻是“革命”,一隻是“文學”。當環境較好的時候,作者就在革命的船上踏得重一點,分明是革命者;待到革命受壓時,則在文學的船上踏得重一點,他又變為不過是文學家了。在另一處,他又指出,“革命文學者若不想以他的文學助革命更加深化,展開,卻借革命來推銷他自己的‘文學’,則革命高揚的時候,他正是‘獅子身中的害蟲’;當革命一受難,就會以各種好看的名義,走出陣線之外,好則沉默,壞就成為叭兒。”談到左聯的作家,他在信中說:“我覺得文人的性質,是頗不好的,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