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老人竟是如此的曠達,剩下的惟一難關,便是自己直接面對卓昭了。
一想到那雙盪漾著濃濃情意的眼睛,呂不韋心中便是一陣莫名酸楚。
“嘿嘿,來得正好也!”毛公站在客寓門外的山道上,竹杖向山坡一指,便拉著呂不韋進了茂密的胡楊林。不待呂不韋開口,毛公便是一陣低聲咕噥,說罷竟是哈哈大笑。
“老哥哥把得準?”
“嘿嘿,十拿九穩也!”
“直說便是?”
“直說便是!”
呂不韋長吁一聲,良久默然,對著毛公深深一躬,便轉身去了。
掌燈時分,神采飛揚的卓昭一團火焰般飄進了書房:“不韋大哥,我來也!”
明亮的銅人燈下,呂不韋正在緩慢地往一支竹簡上寫著什麼,低頭答應了一聲,抬手將竹簡擺好,這才回身笑道:“昭妹來了,入座說話。”“偏不坐!”卓昭粲然一笑,過來便從案同拿起了幾支擺放整齊的竹簡,“又不是書吏,整日刻寫個甚?我看看。”便轉悠著唸了起來,“天生人而使有貪,貪有欲,欲有情,情有節。聖人修節,以止欲,故不過行其情也……喲!老夫子一般,還論說情慾耶!”
“情慾不當論麼?”呂不韋淡淡一笑。
“只是拘泥過分,似孔似孟,沒個揮灑!”
“人皆有根,既不能斬斷,亦無法逾越,只聽之任之了。”
“不韋大哥,”卓昭微微皺起了眉頭一聲嘆息,“我不明白,為何越是走近你就越是生疏?我所歆慕的你,原本不是這般樣子。”
“你所歆慕者,只是你心中的幻象而已。”
“不韋大哥!”卓昭一聲嬌嗔,猛然撲到了呂不韋懷中,赤裸的雙臂緊緊纏住了他的脖頸熱切地擁吻著。呂不韋彷彿一尊石雕,既不躲避也無回應,一任卓昭熱切地摟抱擁吻。漸漸地,卓昭鬆開雙手,看看淡漠的呂不韋,猛然站起來捂住臉龐哭了。
“昭妹,你我都不要騙自己了。”呂不韋一聲嘆息又淡淡一笑,“最初的朦朧已經過去,一道虛幻的彩虹而已。相處有期,你覺我迂闊執一,用情淡泊。我覺你任情任性,不堪其累,使我分心過甚。憑心而論,你我都覺對方美中不足,偏偏彼此又都無法改變。我之用情淡漠,不足以使你快慰心懷。你之任性熾熱,使我不能專心謀事。誠然,若是沒有意外,此等缺憾也許不難彌補。然則,今日卻實實在在地出現瞭如此一個痴情者。他將愛看做第一生命,不惜捨棄未來的君王大位,而只以與所愛之人相知終生為人生志趣。胡楊林一曲秦箏,撥動了他的心絃,旬日間夜夜和歌,在他心中紮下了愛的根基。人之為情慾生欲死,不韋縱然難為,孰能無動於衷?”見卓昭只靜靜地看著他不做聲,呂不韋也從案前站了起來,聲音竟有些沙啞顫抖,“昭妹靈慧,既有了一個與你相類之人,情愫一般地熱烈,志趣一般地相投,知音知心,莫之為甚!你我有何必要再拘泥一句承諾之言,來維持這種無望改變的缺憾?而他之於你,且不說高貴血統遠大前程,更為緊要者,他以愛你為生命之根本,沒有你,他的生命就會萎縮,就會死亡!坦誠地說,此等愛心,呂不韋永遠也難以做到。我可以做你的朋友,做你的兄長,然不敢做,也不能做為你獻出全部生命的情人與夫君!”長長地喘息一聲,呂不韋如釋重負。
“那個人是誰?”卓昭的目光如五彩流雲般不斷變幻著。
“秦國公子,嬴異人。”
“明白也!”卓昭臉龐溢滿了罕見的揶揄笑容,“我是你送給他的禮物。他活得有激情,你的權力之路便更為通達。是麼?”
“禮物?”呂不韋冷冷一笑,“將天下豪俠鉅商卓原公的孫女兒做禮物送人,呂不韋有此資格麼?恕我直言,假如嬴異人不是如此熾烈,昭妹也不為嬴異人之熾烈而動心,不韋豈敢有負天地良心也!”
“我?為之動心?”卓昭咯咯笑了。
“昭妹忘了,不韋是商人,心中有衡器。”呂不韋不無詼諧。
“也是。他有勁道!” 卓昭又是咯咯一笑:“可你,不以為自己懦弱麼?”
“時也命也!”呂不韋喟然一嘆,“不韋無事不成,唯敗於一個情字。至少,情字當前,呂不韋從來不是英雄。”
“這便是‘聖人修節以止欲,故不過行其情也’?”
“……”
“你,不覺心中很冷麼?”
“冷與不冷,因人而已也。”呂不韋搖頭笑了,“人生一世,幾無失敗之婚配,多有失敗之功業。”